第三章 遷識奪舍 第5節

差不多用了一個小時,梅薩把《情深似海》中的『光透文字』翻譯了出來。三個人盯著一張謄寫著翻譯文字的白紙,半晌無話。他們看到了「授記」兩個字,看到了「授記」下面的文字和接下來的「指南」。

智美指著「授記」疑惑地說:「這就是『七度母之門』的內容?」

梅薩說:「『授記』不是內容,是關於內容的提示和授權,也是伏藏的標誌。」

香波王子點點頭,無奈地說:「也許我們現在才開始接近『七度母之門』。」

梅薩說:「可它怎麼是一首情歌呢?」

「是情歌就對了,如果不是倉央嘉措情歌,『授記』給我這個倉央嘉措專家幹什麼?」香波王子走過去,擰小電視的聲音,然後唱了起來:

茂密的樹林深處,

是我告別姑娘的地方,

除了畫眉鳥兒,

沒有人知道我的悲傷。

風雪吞沒了少年倉央,

門隅澩下魔鬼的山岡。

「請注意我的音調……」

梅薩語速飛快地說:「我們已經注意到了,你的音調絕對是當年倉央嘉措的音調——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倉央嘉措當年就是這麼唱的。我知道,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會唱,別賣弄啦,你快說為什麼倉央嘉措情歌會成為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授記』?」

香波王子身子朝後靠向椅背,有點拿捏地說:「說,也是賣弄啊。」

梅薩拍他一下:「那就賣弄吧。」

「這是倉央嘉措最早的情歌,也是他最早的愛情經歷,情歌里的姑娘,就是比倉央嘉措大兩歲的瑪吉阿米。」香波王子看梅薩眼睛亮亮地忽閃了一下,又說,「『瑪吉阿米』這個辭彙是倉央嘉措的一個創造,知道它的真實含義嗎?」

梅薩焦急地說:「你就直接說吧,別問我們,我們即便知道,也是皮毛。」

「『瑪吉阿米』有很多翻譯,『未生娘』、『少女』、『佳人』、『嬌娘』等等,直譯應該是『沒有生養我的母親』。但在倉央嘉措這裡,『瑪吉阿米』有著特殊的含義,那就是:雖然沒有生養我、恩情卻像阿媽一樣的情人。倉央嘉措1683年出生在西藏山南門隅烏雞嶺寺邊的一個農民家裡,三年多後,被認定為圓寂於1682年的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的轉世靈童,五歲開始學習文字,不久就離開母親,進入措那宗米拉山口下的巴桑寺,在攝政王親定經師的監護下開始學文字讀經書。他是一個心靈豐富、感情熾熱的人,那麼小就離開母親,相伴著青燈黃卷的枯寂,於是便把對母愛的渴望和對情愛的渴望混同在了一起。在他心目中,真正的愛情都帶著母愛最飽滿的溫情和無私,所有的情人都具有母親最親切的面影和舉動。他恰到好處地用『瑪吉阿米』來稱呼他熱愛的姑娘,顯得既光明又曖昧,既親情又愛情。」

梅薩說:「你是說作為喇嘛,他從小就是一個不守清規的叛逆者?」

「不,他沒有叛逆,他只是順其自然。有一些因素你恐怕沒有想到,藏傳佛教寧瑪派的僧人是可以結婚的。甚至在有些地方,出家和在家沒有太大區別。倉央嘉措出身寧瑪世家,父親扎西丹增(吉祥持教)得到過無上密宗傳續。母親才旺拉姆(自在天女)是婚姻明妃——既是妻子,也是修法女伴。倉央嘉措雖然從小就被認定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但對男女性愛一點也不陌生。他在巴桑寺時,除了監護他的經師,誰也不知道他是轉世靈童,他的行動是自由的。他常到澩下這個貧民富戶聚集的村莊和男孩女孩們玩耍,偶爾還可以穿過米拉山口,回家看望父母和同村的玩伴。那時的倉央嘉措長相俊美,性情開朗,而且情感早熟,率性而為,姑娘們沒有不喜歡的。我是說,生活,所有宗教和世俗的生活他都有深深的投入。他的童年飽滿而歡喜,除了對母親的思念常常會使他陷入憂傷之外,刻板的寺院和他的達賴喇嘛身份都沒有過多地限制他,他的天性按照自己的邏輯蓬勃起來。他需要姑娘,姑娘也需要他。」

梅薩說:「你是說倉央嘉措在少年時期就有了情人,就開始了他驚世駭俗的愛情生涯?」

「不僅僅是愛情的開始,『光透文字』告訴我們的,恐怕主要是謀殺的開始。」

梅薩說:「謀殺?謀殺倉央嘉措,還是謀殺你、謀殺我們?」

香波王子陰森森地說:「有一種謀殺三百多年前就開始了,居然一直沒有中斷。這就是我剛才看『光透文字』時想到的,也是我想對你們說的關於這首『授記』情歌的起源。」他點著一根煙,抽了一口說:

「倉央嘉措童年的寺院巴桑寺有一座無量宮,它是該寺最早的廟堂,供奉著寧瑪派的鐵辮子馬頭明王。馬頭明王跟無量光佛也就是阿彌陀佛心續一致,是後者忿怒降魔的精神體現。這說明措那宗這地方最早都是寧瑪派的信徒。後來格魯派勢力大盛,圍繞無量宮建起了巴桑寺,無量宮也就成了巴桑寺的一部分。

「巴桑寺最早的住持是格魯派密宗大師郭芒德欽。他曾在無量宮修鍊過十一年馬頭明王本尊密法。修鍊需要明妃,卻又要避開其他格魯派僧人和信徒們的眼睛,於是就有了一個秘密通道,明妃從通道里來,從通道里走。直到修鍊結束,也無人知曉。而提供和護送明妃的,是澩下村的寧瑪僧人大秋丹。大秋丹是措那宗的寧瑪教主,和郭芒德欽同一年圓寂。圓寂時把明妃通道的秘密告訴了兒子小秋丹,並且預言:『在我的傳承里有一次神聖的經歷,那就是為一個尊勝無二的佛寶進行《幻網》和《密點》方便道即男女雙修的灌頂,可惜我沒有福分,有福分的是你,你作為一個寧瑪巴將為一個比你高崇一百倍的格魯巴開示成佛之路。』

「一天,倉央嘉措根據經師的指教,正在無量宮裡撰寫他的第一篇經文《馬頭明王修行法》,從藍色、盛怒、頭頂嘶鳴綠馬頭、腳踏男女二屍的鐵辮子馬頭明王岔開的雙腿之間,突然掀起一塊圓木板,一顆僧頭冒了出來。他很奇怪,以為馬頭明王顯靈了,仔細一看,原來是澩下村的寧瑪僧人小秋丹。小秋丹這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他以一個修行成熟的前輩僧人的口吻說:『在樹林,在山溝,在雪窪,在石頭房子里,我看見了你和瑪吉阿米的身影。你是一個偉大的尊者,請在明王面前祈求護持,秘密灌頂的時候已經來到。』

「灌頂就是授權。古印度國王即位時以水灌頂,即授權管理國家,搬運到佛教密宗亦即金剛乘中,就成了可以修習某種密法的授權儀式和傳授過程。倉央嘉措是明白的,立刻跪下,口誦『上師』,連連膜拜。兩個小時後,秘密灌頂儀式結束。小秋丹念了幾聲大寂靜度母的身、語、意三咒:『唵達熱都達熱都熱索哈』,然後讓倉央嘉措打坐觀想和金剛界自在明妃相擁相抱的樂空無我的境界,還讓他用剛剛傳授給他的『明王大妃咒』召請妙花天女。倉央嘉措觀想了一會兒,感覺召請來的不是妙花天女,而是瑪吉阿米。他於是倍加高興,知道從此以後他和瑪吉阿米的關係,就不僅是男女私情,而是明王與明妃的正當組合,至少在澩下村寧瑪信眾的眼裡是這樣。但是他也知道,一定要悄悄的,不能說出去,格魯派是保守而嚴守戒規的,一個還沒有學通顯宗的格魯派喇嘛,是不可以接受寧瑪派密宗大師關於男女雙修的秘密灌頂的。不能說出去的,當然還有那個秘密通道。這個通道成了倉央嘉措永遠的情結,他一生都在建立一個更大的通道,通向佛天極地,通向長生不死,通向自由天堂和最純粹的宗教。但在最初它僅僅是一個瑪吉阿米穿梭往來的通道,就是這個通道引來了謀殺和所有的災難。」

梅薩說:「我能理解,但又為他惋惜。」

香波王子說:「你其實根本就沒有資格為他惋惜,因為你什麼也不是,既不是佛,也不是那種可歌可泣的情人。」

梅薩說:「還是說正題吧,謀殺。」

「第一次圍繞倉央嘉措的謀殺出現在迎請隊伍到達巴桑寺後的第二天。這是公元1697年,康熙三十五年,藏曆第十二饒迥火牛年的春天。巴桑寺的僧眾和澩下村的人們還不知道,他們熟悉的門隅少年倉央嘉措、那個山歌唱得最好的英俊喇嘛,是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就要被迎請到拉薩去了。這天,雪下得很大,充滿魅惑的寧瑪巴情人那個被倉央嘉措稱為瑪吉阿米的姑娘,在自家石頭房子里等不來倉央嘉措,便走出家門,朝巴桑寺的方向,快步走進了山邊的樹林。她想我為什麼不能去老地方等他呢?她唱起了《薩瑪酒歌》:「我的家鄉在門隅,雪山巍峨,情人相聚。」驚起幾隻山雞翻飛而上。山雞落腳為吉祥,她就在有山雞爪印的地方挖起了雪坑。雪坑就是天堂,就是她和他的老地方。入冬以來已經好幾次了,她和倉央嘉措那麼愜意地進入了天堂。

「一股冷風從後面壓住了她。她說你這個強盜力氣這麼大。回頭一看,果真冷風變成了強盜。那強盜穿著一身俗家的羔羊翻毛皮袍,一手抓著她,一手攥著刀,另有一把刀更是咄咄逼人。那是獨眼裡的凶光,刺得她胸腔一抖,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