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長谷雄草紙》這本天下奇書記載:
「中納言長谷雄卿學跨九流,精通百家之藝,任朝中要職。」
所謂九流,就是以下九個學派:
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
紀長谷雄為精通諸子百家的秀才。
且說——
長谷雄於月光下踽踽而行。
雖已初春,一入夜,風依舊冷颼颼地,夜氣中飄著梅花的香味。
不久前,獨自一人走出了清涼殿。
「膽小鬼!」
長谷雄的耳際,還殘留著三善清行的這句話。
其實,他大可不必用這種語氣來說話。
過於直接——
長谷雄如是想。
不管是平日言行還是詩作,都是如此。
清行寫的詩確實精采。所謂精采,難道不是善於修飾嗎?倘若除去了修飾,剩下的只有慾望,只有傲慢。
「如何啊?」
「看我的!」
——讀清行的詩,彷彿能聽見他如此說。
詩,確實精采,但並非只是精采就可以。縱然可以騙過外行人,我卻很清楚。
以美麗詞句修飾而成的詩,一旦除去修飾,詩也將會從這世上消逝。就藝術而言,毋寧說道真的詩更為純粹吧!
雖然沒有說出口,長谷雄卻這樣認為。
寫起詩來還會有所修飾,但從清行口中講出的話,未免太過於直接了。講那些話的目的,只為刺傷我的心罷了。
不久前,曾發生一件事。
有一隻狗經常越過圍牆,跑進長谷雄的府邸。
那是一隻白狗。狗一跑進來,就在庭園裡到處撒尿。派人看守不讓它進來,狗竟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庭院,四處撒尿拉屎。
長谷雄覺得很奇怪,找來陰陽師占卜吉凶。
「某月某日,家中會有鬼出現!」
陰陽師斷定府邸將有鬼出沒。
「但那鬼卻不害人,也不作祟。」
雖說是鬼,卻不致對人有所危害,也就不必擔心。
「某日齋戒沐浴,謹慎行事為宜。」
儘管如此告誡,等那日到來,長谷雄早把陰陽師的話忘得一乾二淨,也未齋戒。
那一天,長谷雄和年輕學生們聚在府邸里寫文章。
正在朗讀詩文時,從塗籠里傳來一陣可怕的聲響。
聽來有些令人生畏。
「這是什麼聲音啊?」
長谷雄和學生們屏氣凝神。塗籠的門突然打開,從裡頭爬出一個怪物。
仔細一看,身長約二尺,身白頭黑。四足,頭上長著黑色的角。
「哇!」
長谷雄跳到後面想逃時,有個學生走過去,大叫一聲:
「喂!」
冷不防地往那令人生畏的怪物頭部踢去。
一踢之下,黑色的頭竟被踢掉,露出白色的狗頭來。
那隻狗一邊叫,一邊往庭院逃走,然後不知去向。
原來不知怎地,那隻狗昨日潛入塗籠,被一個塗黑漆的水盆蓋住它的頭而拔不起來。看起來彷彿長角,其實是水盆的握柄。學生一踢,狗就露出原形,逃之夭夭。
那是三天前的事。
三天後的晚上——就在今夜。
值宿宮中的長谷雄一進宮,這件事已在清涼殿里成為話題。
「哎呀!實在夠泄氣!」
發出此語之人,是也在宮中值宿的三善清行。
「陰陽師早就知道怪物正是那隻狗,才會說人畜無害。縱使如此,把人家告誡的齋戒之事忘得一乾二淨,真是糟糕!」
其他人接著七嘴八舌道:
「就算該齋戒而未齋戒,從塗籠跑出了什麼來,只要泰然自若就可以啦!」
「聽說嚇得呆若木雞哪!」
「哎呀!太丟臉了!」
總讓人覺得時間太長的值宿夜裡,這是最好的話題。
其實說話的人都知道,就在近處的長谷雄聽得見他們的談話聲。
哪有什麼嚇得呆若木雞——
長谷雄很想如此反駁。
不知是誰傳出這種話,不過就是嚇得叫出聲音來而已。若說叫出聲來,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全都叫出聲來啊!為何只把我當成笑柄來譏笑呢?
然而,這些話他並未說出口。
長谷雄佯裝沒聽見,只是沉著臉默默忍耐。
每當憤怒、激動時,長谷雄臉上的表情反而消失了。
愈是憤怒,愈是激動,長谷雄愈是面無表情。
這很明顯就是在欺侮人!
當受害者默默承受欺侮而不回手時,加害者就會得寸進尺。
「膽小鬼!」
三善清行的視線往長谷雄一瞥,如此嘟囔道。
這有雙重意義。
一方面是指把狗當成怪物而大驚小怪,另一方面則是被人家如此揶揄竟默不吭聲。
確實如此——
長谷雄心裡想。
自己確實是膽小鬼。
然而——
「世上真有不膽小的人嗎?」
他很想大聲吶喊。
碰上妖魔鬼怪時,任誰都會恐懼啊!若非如此,那人肯定是個傻子吧!
傳聞清行得到堀川的宅邸時,把棲息在那兒的鬼怪趕走,到底是真是假?頗費人疑猜。
也許鬼怪之說只是謠傳而已。任何事都想向世間人表態的清行,若僅是廉價地把那棟老舊宅邸要到手,說來也不光采,才會配合自己的狀況而加油添醋吧!
他如此認為。
不過,長谷雄並沒有把這想法說出來。
愈來愈面無表情的臉,只是默默地忍耐著。
然而,這地方實在待不下去,長谷雄站起身來。
清行見狀,問道:
「怎麼啦?」
「如廁。」
簡短回答後,長谷雄就此走出清涼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