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10節

楊紅不知道彼得說的「我不能」是什麼意思,是說他不願這樣做,還是說他沒有這個能力?也許他覺得這樣做對不起梅拉蒂?也許他吃了安眠藥,身體沉睡了?不過,不管是為什麼,楊紅覺得都不重要。如果他悲之極的時候不想用性用酒來發泄,只想有人陪著他,那她就陪著他。她只想他能忘記那些傷心的往事,走出過去的陰影,過正常的生活。她很驚奇地發現,自己這一次,沒有去想自己的面子,沒有去想以後彼得會不會笑他,或者會不會在心裡瞧不起她,她只想到彼得和他的痛苦。

接下來的日子,彼得似乎又回到了常規,上課的時候,又笑容滿面,談笑風生了。在太極班上課的時候,又虎虎有生氣了。看見楊紅的時候,他仍然會目不轉睛地看她一會兒,但楊紅覺得他已經沒有那種靈魂出竅的神情了。楊紅欣慰地想,彼得回來了,回到這個世界來了,回到現實里來了。

彼得沒有提那晚的事,看見楊紅時也沒有不自在的樣子,彷彿那晚根本沒有存在過。楊紅想,這樣好,這樣兩個人就不會在見面的時候感到尷尬了。

她現在也很能理解為什麼彼得逼著她買那個帶體檢的醫療保險了,他被梅拉蒂的悲劇嚇壞了,他說過要教會他愛的女人、他認識的女人游泳,這就是他在教她游泳,讓她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要等到溺水了,才發現晚了。那時候,如果他救不了她,即便她只是一個一般朋友,他也會難受。他從梅拉蒂的死中,領悟到生命的寶貴和脆弱,他珍惜生命,不管是誰的生命,他都珍惜。

楊紅想起彼得曾經在班上引用過一個大作家的話,可能是海明威的,說喪鐘為誰而鳴?為你而鳴,為我而鳴,為全人類而鳴,因為任何一個生命的喪失,都是人類的損失,是每一個人的損失,也就是你的損失。他好像是在講到鳴這個詞的不同意思時提起這句話的,當時給楊紅的感覺是他一扯就扯遠了。但現在想來,那些扯遠了的東西,常常是一些生命的感悟,也許一直都在他頭腦里打轉,一不小心就溜出來;也許是有意提到的,想讓大家善待生命,珍惜生命,為你自己,也為他人。

楊紅想到這些,就想約海燕一起去體檢,但海燕說她今年已經做過了,楊紅就跟學校的健康中心打了個電話,約了一個體檢的時間。她覺得這樣做可以讓彼得放心,讓他高興,於是給彼得也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約定體檢的事。

聽得出來,彼得很高興,說早該這樣了,又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楊紅笑起來,說:「又不是小孩子,再說健康中心離我住的地方才一站路,又有校車,不用了。」她心裡還是熱熱的,也很想讓彼得陪著她,但她想他也很忙,體檢又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還是別麻煩他吧。

楊紅乘校車去了健康中心,原以為三下兩下就可以查完,結果卻搞了好幾個小時。美國醫院的特點就是慢條斯理,醫生護士工作人員都是慢條斯理的。這樣的工作作風擱在中國,早被病人罵死了。檢查完了,那個叫理查森的女醫生拿著幾張表,解釋著什麼,但楊紅不太懂。女醫生看看她的表情,問了幾次:「你聽得懂嗎?」見楊紅很誠實地搖頭,便問,「你能不能找個人替你翻譯一下?」

楊紅知道可能有什麼問題了,不然醫生就該放她走了,但她想,應該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問題,不然醫生會瞞著她的。她想到海燕和彼得,這兩個人都可以為她做翻譯。她就打了個電話給海燕,可她不在家。楊紅想了想,撥了彼得的電話號碼,然後聽見他在那邊餵了一下。

「是我,特蕾莎。我現在在健康中心,可能有點什麼問題,醫生叫我找個能聽得懂的人為我翻譯。」

她聽見彼得在電話里說:「別掛!別掛!我馬上就來,電話別掛了。」她能聽見他奔跑的聲音,怕他待會兒邊打電話邊開車會出事,便擔心地說:「不用這麼快,我沒事,我掛了,你開車別打電話。」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打完電話,楊紅又有些後悔,也許不應該把他攪進這事來。如果真的有什麼事,那不等於又提醒他那些過去的傷痛?她想再打個電話,就說剛才是開玩笑的,但容不得她再打電話,彼得已經來到健康中心了。

女醫生開始向彼得講解,楊紅感到彼得悄悄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但眼睛只看著那個女醫生,點著頭,哦,哦,是這樣的。那個女醫生也時常冒出一個「你妻子」、「你妻子」的,楊紅覺得心裡很甜蜜,如果只有自己生了病才有這種機會,那生病也是值得的了。

走出健康中心,彼得拿出電話,對楊紅說:「你需要到T市的約翰森大學醫院做一個檢查,看看卵巢有沒有問題,我來跟你預約一下,我明天上午有空,你明天有空嗎?」

楊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也不關心,只要彼得在這裡為她安排一切就行了,於是說:「明天沒問題,我請個假就行。」然後她聽見彼得撥了電話號碼,約好了時間。

彼得大多數時間都握著楊紅的手,連撥電話都是用一隻手撥的,這讓楊紅很開心,但也有點意識到事情可能比較嚴重,他是不是也在給她一點這個世界的人氣?她不問他,等他自己來告訴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開車回家的路上,彼得告訴楊紅,你可能有子宮肌瘤,不過你不用著急,子宮肌瘤是良性腫瘤,有很多治療辦法,如果不準備生孩子了,可以把子宮全切掉,如果還想生孩子的,可以採取保守療法。他還說了一些,但楊紅只聽見一個詞:子宮肌瘤。

回到楊紅的住處,剛好海燕也回來了,聽到這事,她安慰楊紅說:「這個真的沒事,我媽媽三十多年前就因為子宮肌瘤切除了子宮,還切除了一側卵巢,現在八十歲了,還挺健康,連開刀的疤痕都長沒了,我待會兒給她打個電話,讓她跟你談談。」

楊紅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在網上查查相關信息。」

海燕說:「別忘了,網上是什麼人都可以貼東西的,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多看幾家,問他們要統計數據。」

彼得在桌子對面看著她,過了一會兒,點點頭,說:「也好,跟醫院約了明天八點半,早上上班的人多,可能會塞車,我們早點走,我六點過來帶你去T市。今天早點睡。」

晚上,楊紅謝絕了海燕要陪她的建議,一個人待在卧室里,打開電腦,在網上搜尋「子宮肌瘤」、「卵巢腫瘤」和「卵巢癌」等關鍵詞。

這真是一個信息爆炸的年代,網上有關這幾個問題的文章數不勝數,楊紅找了幾篇仔細看了看,然後就很快地瀏覽其他的文章,內容差不多是一樣的,大同小異,看了一個多小時心裡基本有個底了。子宮肌瘤的確沒什麼可怕的,倒是卵巢腫瘤的問題會大一些,因為子宮說到底只是一個裝胎兒的袋子,有它沒它只是影響到能不能生孩子,不影響別的。

但是如果卵巢有問題呢,就會影響到內分泌。如果兩個卵巢都切掉,體內的雌激素水平就會大大降低,不光不能生孩子,還會像梅拉蒂擔心的那樣,提前進入更年期。那就會像老女人一樣,皮膚髮干發皺,性慾降低消失,下體乾燥不能房事,總之,女人的一切性徵就消失了。

她繼續搜尋,看到一些很鼓舞人心的文章,說婦女在雙側卵巢切除後,可以用雌激素來維持對身體激素的需要,大多數都能維持到正常水平。當然,卵巢切除了,就不會排卵了,也就不能生小孩了。楊紅想,梅拉蒂不肯切兩側,大半是為了能為彼得生個孩子。

想到這一點,楊紅希望自己能保留子宮,至少保留一側卵巢,因為她很想很想為彼得生個孩子。她想,不管他愛不愛我,不管我能不能跟他在一起生活,我都願意為他生個孩子,因為他那麼喜歡孩子。我和他生出來的孩子應該會像他跟梅拉蒂生出來的孩子。最好生個女兒,那麼梅拉蒂就從某種意義上活回來了。楊紅在網上搜尋了一下有關代孕母親的文章,發現這個想法是切實可行的,因為代孕母親根本不用跟精子的提供者發生關係。

但她又想,如果不切就有生命危險的話,我還是要把該切的都切了。我有兒子,有父母,有這麼多朋友和關心我的人,我不能隨隨便便死了,讓他們都為我痛苦。特別是彼得,如果他知道我是想為他生孩子才保留卵巢的話,那他就要再一次內疚痛苦了。

她也想到周寧,要不要告訴他一下?從他這次對待離婚的態度來看,他是不願跟我離婚的,也許告訴他,對他反而有好處?這樣他會認為我要離婚,不是因為不愛他,而是因為腫瘤,那他心裡頭面子上都可能好過一些。

楊紅想了一下,就跟周寧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患了子宮肌瘤,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說還有卵巢癌,要把這三樣一起切掉。切掉後,自己就提前進入更年期了,然後,她幾乎是照本宣科地把網上有關卵巢切除後的癥狀給周寧念了一遍,說:「我告訴你這些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說,我提出離婚主要是因為這事,我不想連累你。」

周寧一直默默地聽著,最後說:「你這事來得太突然,我不知說什麼好,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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