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6節

有時候,一個人生命中的重大決策似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引發的,完全是一種巧合或者機遇。可能背後是有長期積累的,但那個觸發點,那個契機,卻是偶然,使你多年以後想起依然會驚異:如果當時沒發生那件小事、那個偶然,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

楊紅生活中的這個轉折點就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失誤。平時做飯時,只要海燕在家,都會打開音響,放點音樂,兩個人邊做飯邊聊天邊聽音樂。這天,海燕還沒回來,楊紅就自己走過去,拿了遙控開音響。她按了幾個鍵,音樂就響起來了,但不是平時兩人經常聽的那些曲子,而是一首中文歌。她仔細看了一下,原來是錯按了錄音鍵,本想改按CD鍵,卻被歌詞吸引住了:

等待著別人給幸福的人

往往過得都不怎麼幸福

……

緊閉著雙眼又拖著錯誤

真愛來臨時你要怎麼留得住

楊紅不由自主地又聽了一遍,雖然是漢語,但也不是每個字都聽得明白,只知道大意是說一個人留著舊情人的情書,忘不掉那段過去,但愛情不是幾滴眼淚幾封情書。這首歌講述的故事倒不一定跟楊紅的生活完全吻合,因為她連像樣的情書都沒有一封,但這最後兩句話卻重重地砸在她心上:

緊閉雙眼又拖著錯誤,真愛來臨你要怎麼留得住?

自己的前半生不就是這樣嗎?緊閉著雙眼,拖著一個錯誤的婚姻,陳大齡出現的時候,就沒有辦法能留得住。現在自己仍然是緊閉雙眼,拖著錯誤,如果還有真愛來臨,我又怎麼留得住?

楊紅覺得自己還沒有修鍊到海燕那種程度,能夠泰然自若地放棄一個自己為之動心的人。如果自己碰到一個讓自己怦然心動的人,這一次是絕對不能再放過了。她不知道她這後半生還能不能遇到一個值得她愛的人,她也不知道即使遇到她愛的人,那個人會不會愛她,但她知道自己至少要準備好,要爭取,不能再坐失真愛。

自從收到「故鄉的雲」的電郵後,楊紅一直在思考自己和雲山之間的這個三角。周寧那場曾經使她痛不欲生的十年之癢,現在看來,只是一個使她徹底覺醒的契機。拉開一段距離,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來看待這個三角,楊紅對周寧有了比較全面而客觀的認識:「故鄉的雲」看到的周寧和我看到的周寧,都是不完整的。一個因為距離太遠而美化了周寧,另一個因為距離太近而醜化了周寧。實際上,周寧就像那些淘氣的中學生一樣,不自覺,沒責任感,要人管著盯著,遇到一個溫和的老師,就淘得更厲害。楊紅想起自己剛開始時,覺得兩夫妻不應該在錢上計較,不應該整天吵架,所以時時避免矛盾。到後來,因為害怕離婚,很多事不敢硬性要求他,而他就盡情調皮,如果自己真的硬起來了,像後來禁他的賭那樣,他就軟下去了。

如果這一路之上,時時事事都對周寧採取強硬作風,說不定他會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丈夫。但楊紅覺得那沒有什麼意思,丈夫不是中學生,妻子也不是中學老師,如果丈夫需要妻子像管中學生也一樣管著他,那婚姻跟教中學沒兩樣了,教這一個中學生跟教那一個中學生也沒兩樣了。把他當作中學生,只是想理解他,諒解他,不再為他煩惱,但絕不是自己追求的理想愛情和婚姻。自己跟周寧的婚姻不幸福,是因為兩個人性格愛好生活方式不一樣,很難講誰的好誰的壞,只是彼此不欣賞不讚賞對方的活法愛法。

人們常說性格互補也是一種很好的夫妻搭配,比如一個急性子和一個慢性子搭配在一起,可能比兩個急性子搭配在一起更好。但那是有一個前提的,就是彼此欣賞對方。急性子知道自己性子急,覺得有時需要慢一點,但自己未必做得到,所以希望對方的慢能中和自己的急。慢性子也是如此。如果急性子覺得生活就是該急,慢性子覺得生活就是該慢,兩個人互不欣賞對方的性子,這樣的夫妻是不可能互補的。

性格、愛好、生活方式不一樣的兩個人,如果彼此都有強烈的愛情,都能為對方改變自己,也許仍能過得很好。有很多事,有愛情和沒愛情,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完全不同的反應,也就有完全不同的處理方式。但如果缺乏這種強烈的愛情,就很難欣賞對方的生活方式,都希望對方改變了來適應自己,或者都極力去改造對方,生活就變成勞改農場勞教所了,那將是場無休無止的痛苦的戰爭。

楊紅想,彼得說得對,你不能用你的好惡來要求這個世界,別人有別人的審美觀,不能因為別人的審美觀跟你不一樣就覺得別人是醜惡的。她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就覺得自己的活法才是正確的,希望周寧照我的方式來生活,周寧則竭盡全力保持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兩個人實際就是在明爭暗鬥,看誰能戰勝誰。如果周寧找的是一個跟他一樣愛玩愛打麻將的人,他們兩個人可以同時出去打,打到半夜再回家來做愛,做完了睡覺,豈不快哉?哪裡用得著像他現在這樣,溜出去的時候像小偷,打的時候心神不定,回到家要看老婆臉色,想想就痛苦,虧周寧還能容忍這麼多年,難怪周寧說跟我過了這些年,白頭髮都生了不少。

兩個人各自為著不同或相同的原因,死守著這個婚姻,明知兩人生活方式不一樣,還是繼續進行著這場改造對方、保存自己的戰役。既然兩個人不能為對方改造自己,又不能有效地改造對方,更不欣賞彼此的活法,為什麼還要苦苦地守在一起折磨彼此呢?也許這個「故鄉的雲」跟周寧更接近,他們畢竟是生在同一個地方,長在同一個地方,現在她又這麼愛周寧,她就可以為他改變自己,而不用像自己一樣,老想著改變周寧。

楊紅想,實際上結婚之前我就知道我們兩個是不同的人。匆匆結婚,是因為自己怕孤獨,怕別人議論笑話,也因為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愛,以為跟周寧在一起的那種感覺就是愛,其實那隻能說是不討厭,是因被人愛而產生的自豪和感激。等到後來遇見了陳大齡,才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愛,那是一種從靈到肉你都無法控制的感情,愛不可預計,不可預防,你愛了,就愛了,道德也好,不道德也好,你都無法控制。你能控制的是你的行動,但愛的感覺你是無法控制的。

愛一個人,卻又跟另一個人守在一起,那種痛苦是難以形容的。沒有一個人值得你愛,你可以平靜地跟一個愛你而你不討厭的人湊合,但如果這世界上有一個你愛的人,而且他也愛你,那你跟另一個人的湊合就可以是致命的痛苦。

這些年跟周寧這樣死死地守在一起,與其說是因為愛情,還不如說是因為習慣和面子,再加上一些錯誤的觀念,比如認為離婚就是一種失敗,離婚的人肯定是有問題的。又比如認為誰提出離婚,就是誰不要對方了,而那個被人不要的一方就貶值了,就沒面子了。

從前害怕離婚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怕傷害孩子。楊紅有一個最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周寧的兄嫂離了婚,而他們的孩子只讀了個中學就輟學了。當她把這個例子講給海燕聽的時候,海燕笑她說:「我可以把你這種思維當作一個經典例子講給我的學生聽,就是一看見兩件事前後發生,就認為中間有因果關係。周寧的兄嫂離婚和他們的孩子輟學,只是兩件前後發生的事,中間有沒有因果關係,還不一定。

「如果跟你說的那樣,周寧的兄嫂都只讀了個中學,兩口子愛打麻將,又經常吵鬧,最後嫂嫂跟人跑了,這才離了婚。那麼就算兩個人不離婚,他們也沒心思教育孩子,孩子可能還是只能上個中學,說不定更糟。就算他們的孩子是因為父母離婚才荒廢學業的,也只是一個個案,不能說明離婚家庭的小孩就個個會荒廢學業。」

海燕說著,伸出手:「把你的統計數據拿來我看,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為父母離婚而荒廢了學業的。」

「我哪裡有什麼統計數據?就這一個例子,這一個例子還被你駁倒了。」

「沒有統計數據,怎麼就輕信了呢?即便有統計數據,你都要問一問,統計數據是怎麼樣得出來的。像離婚這種社會現象,你不能像做科學實驗那樣,抽出各方面一模一樣的兩組人,控制所有其他因素,只讓一組離婚,而另一組不離婚,若干年後,再來統計兩組當中,有多少小孩荒廢了學業。如果是那樣獲得的統計數據,可能是比較可信的。」

楊紅想像了一下,說:「那好像是不可能的,誰願意把自己的一生拿來做這種實驗?」

「所以說報道離婚對小孩影響的文章不可能是基於這種統計數據的,只能是找一些離婚的家庭,一些沒離婚的家庭,儘可能的讓其他因素相同相近,然後分析研究離婚對小孩學業的影響。如果不注意,離婚那組找的都是周寧的兄嫂那樣的夫妻,結論就會是離婚嚴重影響小孩學業;如果離婚那一組找的全是愛因斯坦那樣的人,那你的結論就會是離婚成就小孩學業。」

楊紅忍不住笑起來:「哪有那麼多愛因斯坦?還不知愛因斯坦跟他老婆離沒離呢。」

「我不舉這麼個極端例子,怎麼能把道理說清,把你這種人說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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