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3節

第二天早上,楊紅不到七點就醒了,昨天撐到晚上八點才睡,一覺睡了近十一個小時,真的一下就把時差倒過來了,腦子裡很清爽的感覺。

楊紅躺在床上,隱約還記得昨天夜裡做的那些夢,一時是送兒子上幼兒園,一時又跟周寧吵嘴,很多時間是在坐飛機,最奇怪的是居然夢見了陳大齡。誰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從前天天想著他、希望夢見他的時候,沒怎麼夢見他,現在差不多沒怎麼想到他了,反而夢見了他。還是那個舞會,好像又在討論擠牙膏的事。夢境是模模糊糊的,不記得究竟說了些什麼。不過這會兒醒了,心裡卻忍不住想到,不知陳大齡現在結婚了沒有?如果真的跟海燕說的那樣,有的人寧願自行了斷,那他是不是那種人?他會不會還是孤身一人?

七點鐘,海燕和女兒都起床了。過了一會,楊紅見自己反正是睡不著了,也起來到廚房做早餐。

「安吉拉走啦?」楊紅問。

「走了,她校車七點半到我們這樓下,我八點有課,都起得早。你這麼驚醒,以後恐怕睡不成懶覺了。」

「沒事,我一向起得早。」楊紅打量了一下海燕,見她穿了一件棗紅色的襯衣,黑長褲,心想她也真厲害,一般人穿棗紅色的衣服,怎麼也顯得土氣,她就可以把那件土氣的衣服穿得洋氣、穿出韻味來。

海燕笑著問:「怎麼?在估我這衣服的價?不用估了,我的衣服沒有一件超過十五塊錢的。反正自己穿什麼自己看不見,穿那麼漂亮幹嘛?便宜了過路人。」

如果海燕昨天不說,楊紅真看不出她整整大自己十歲,走在外面別人肯定以為兩個人差不多大。楊紅忍不住問:「你這是怎麼保養的?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

「權當是別人的臉吧。」海燕見楊紅不解地望著她,就解釋說,「別人的臉嘛,關我什麼事?給它個不聞不問。自從在哪本雜誌上看到說再高級的護膚品,其基本成分跟最一般的護膚品沒有兩樣,就再也不買高級護膚品了,樂得省幾個錢。現在讀書一忙,有時候連臉都顧不上洗,哪有時間保養?俗話說,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心情愉快是最好的護膚品,心情不愉快,抹多少護膚品都沒用。不過這是我偷懶的借口,你不要信。」

楊紅想起在洗手間的確沒看見什麼護膚養顏的東西,雖然海燕叫她不要信,她還是相信海燕顯得年輕是因為心情愉快。

海燕說:「我蒸了饅頭,你隨便吃。校車來了,我得走了。」

海燕走後,楊紅等了一會兒,牛小明就過來帶她去辦各種手續,先到A大的外國學生學者辦公室去報到,然後去銀行開戶,再去超市買了些食物和日用品。中午,楊紅請牛小明吃飯,算是報答,下午她就自己坐校車到系裡去見卡森教授。

跟卡森教授和他帶的幾個博士生談了談,楊紅的情緒就低落下去了,因為她發現自己先前制訂的幾個雄心勃勃的計畫都無法實現。第一個計畫是趁這次出國機會,作出一點成就,發表一兩篇文章。結果發現卡森教授根本沒有安排她獨立做什麼研究,只是讓她在四個博士生中隨便挑一個,看對哪個的研究項目感興趣,就跟他或她一起干。楊紅知道這意味著自己只能是幫忙做做實驗了,就算日後寫出文章,自己的名字也只能排在三名之外。

第二個計畫是把自己的英語聽說能力提高一下,結果發現那四個博士生全都是中國人。楊紅跟他們討論他們的課題的時候,發現他們都不肯說英語,從頭到尾都是用中文跟她談。楊紅說我們可不可以用英語?幾個博士生都說,那多彆扭呀!

四個博士生中,除了一個是楊紅學生的學生,其他三個都來自比H大有名的學校。四個人似乎都沒把楊紅當回事。楊紅介紹了一下自己的情況,那幾個就說:「噢,在H大讀的在職博士。」那含義楊紅也懂,意思是H大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學校,她的博士又是在職讀的,所以不算什麼。雖然楊紅的導師很認真,她又是他第一個博士生,逼著她整整讀了七年,論文也發了不少,但有了「國內,H大,在職」這三點,別人就不把她當回事了。

楊紅覺得自己的一腔熱情都化成了水,這樣不受重視,不知道這半年怎麼熬過,回到家就很悶悶不樂。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海燕見楊紅躲在卧室里不出來吃飯,就打趣說:「怎麼,情場失意啦?」

楊紅打起精神說:「哪有什麼情場,是系裡的事。系裡的人都很瞧不起我。覺得挺沒意思的,不想待在這裡了。」楊紅把今天跟卡森教授和幾個博士生談話的事跟海燕學說了一下。說到別人不把國內的在職博士當回事,竟有點傷感,彷彿就要落淚一樣。

「也許別人沒那個意思,別為這種事煩惱了。你沒聽說海外是藏龍卧虎之地?連每星期三來這樓下賣菜的老媽以前都是北航的老師呢,不然怎麼說出了國才知道自己學校不好呢?」

楊紅聽了這話,有點吃驚,情不自禁地說:「我口語老師也是這麼說的。真的,我想起來了,今天在外國學生學者管理辦公室一扇門上還看到這樣一句話:循規蹈矩的女性很少創造歷史。記得口語班結束時,口語老師給每個人送了一張卡,我的那張上面,是他親筆寫的,就是這句。他見過這句話,說明他在這個學校讀過書。你認識一個叫彼得朱的人嗎?」

「這句話我知道,是哈佛大學歷史學教授勞蕾爾.撒切爾.烏爾里克說過的,她挺有名的,這句話經常被人引用。」

那就是說朱彼得不一定是從這裡看到的了,楊紅有點失望,不過仍問道:「這話好像不對呢,居里夫人不是創造歷史了嗎?居里夫人不算好女人?」

「循規蹈矩可能只是說符合舊傳統觀念的女人,也許居里夫人也是不符合舊傳統觀念的女人呢,她不待在家裡相夫教子,卻去做科學家,在某些人眼裡,也不算循規蹈矩吧。你的口語老師送這句話給你,大概是覺得你太循規蹈矩、太怕與眾不同,希望你不要拘泥於舊傳統,要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你口語老師很關心你呢,可能看你活得很累,想搭救你吧。」

楊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還以為他在諷刺我呢,要麼說我不是好女人,要麼說我干不出什麼事業來。」

「不要老是把人往壞處想嘛,其實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也許不是個個都能為了他人利益犧牲自己利益,但至少是明哲保身,但求無過,真正想惡意傷害他人的畢竟是少數。像你的老闆卡森教授,也許他並不是瞧不起你,只不過覺得半年時間太短,而他又只付你三千美元,不好意思讓你干太多活呢。你想,他瞧不起你,就乾脆不邀請你,有什麼必要辛辛苦苦地邀請你到這裡來,再來瞧不起你?」

楊紅想想,也覺得有道理:「你說得也是,卡森教授還提議說可以給周寧也發個邀請信,讓他跟我一起來,是我們怕兩人同時簽不到證才沒答應。他說等周寧和兒子辦來了,就開車帶我們出去旅遊。」

「所以說,不要老把人往壞處想。動機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你可以把它往好處想,也可以把它往壞處想。即便別人動機是好的,你認為是壞的,也就沒法欣賞那一份好的用心了。你可能習慣於把人往壞處想,一方面是怕上當,因為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對自己太不自信,心想,我何能何德?值得別人對我這樣好?肯定是別有用心啰。像你的口語老師,寫那句話給你,可能是一片好心,希望你成為居里夫人吧。」

「我哪做得了居里夫人,你才是做居里夫人的料,聽牛小明說,你一生很坎坷,可能你有居里夫人的才氣,沒有居里夫人的運氣。」

海燕笑起來:「哈,我不是居里夫人,是老李夫人,也不錯嘛。其實坎坷不坎坷,就看你怎樣看了,你走慣了平路,走段山路就覺得坎坷,如果你一直走著山路,也就不覺得了。是不是我走路有點瘸,讓牛小明覺得道路坎坷了?」

「你又開玩笑了,不過你經歷了這麼多坎坷,怎麼可以這樣開心呢?」

「那你要我天天哭不成?」海燕說,「可能是因為我很能推卸責任。聽人說,生活中有兩種悲劇,一種是命運悲劇,也就是命運造成的,社會造成的,個人無法改變的;另一種是性格悲劇,是由於個人的原因造成的。有的人能比較好地承受前一種悲劇,有的人能比較好地承受後一種悲劇。我可能是不太在乎前一種悲劇的人,因為我總能安慰自己,命運對我不公嘛,我有什麼辦法?「文化大革命」十年,我不能正正規規地上學,那怪我嗎?所以我就像諶容說的那樣,減去十年,一下就年輕了十歲。」

楊紅說:「我也希望我能夠這麼樂觀。」

「你本來就沒什麼值得悲觀的嘛,讀了博士,當了書記,生了兒子,買了房子,還有汽車,可說是要啥有啥。用不著為了別人的看法瞧不起自己。看得出來,你是個爭強好勝的人,老想做第一,在你那個圈子裡,你也可能的確是第一。但是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做第一,因為人總是不斷地想進入一個更高的圈子,更大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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