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6節

那天在湖邊,楊紅就像審犯人一樣把周寧狠狠審了一通,也沒審出個滿意的答案來。審到最後,審判人和被審判人之間的對話,圍繞著一個「為什麼」,形成了一個循環:

「你為什麼要跟她有這麼一手?」楊紅問。

「我不知道。」

「你想離婚了跟她去過嗎?」

「如果不是你發現得早,可能最後我會跟她去過。」

「那你現在想不想離婚?」

「我不想離,我捨不得你和兒子。」

「那你為什麼要跟她有這麼一手呢?」

「我不知道。」

……

一直循環到楊紅自己都累了,才強行退了出來。循環的結果,楊紅從信息上沒有得到多少新東西。「故鄉的雲」叫劉彩雲,是周寧高中班上的英語課代表。「故鄉的雲」與「故鄉的山」在故鄉偶遇,兩人留了電郵地址。雲就給山發了一封電郵,山就回了一封,雲和山就互通起電郵來。慢慢的,雲就開始追憶往事,山也鼓勵她追憶,雲含蓄地說出她曾經暗戀山,而山也說他對雲有過意思。雲的婚姻不幸,山的婚姻也好不到哪裡去。同情,安慰,回憶,倒敘,盼望,相見,等等等等,走的是已婚男女網戀的基本路子。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逼死都逼不出一句浪漫的話來,你跟她倒是蠻風花雪月的啊。」楊紅恨恨地說。

「大多數都是從網上抄來的,現在網上多得很,你不信我可以指給你看。」

「是不是為陳大齡的事在報復我?」

「不是。你們之間又沒什麼,有什麼值得我報復?」

「那是因為什麼?因為我做了流產手術,你熬不住了?」

「不是。你不要亂想,我跟她沒做過那事。」

回家後,楊紅想進一步細讀那些電郵,給自己的問題找個答案,卻發現周寧已經把所有電郵都刪掉了,問他,他說是為了跟那件事一刀兩斷。

接下來的幾天楊紅還不依不饒地審問了周寧幾天,但審來審去,楊紅還是沒搞懂周寧究竟是為了什麼。如果是因為十年前她跟陳大齡的事,她可以理解,甚至不怪他,就算一報還一報,扯平了。如果是因為生理上的需求暫時得不到滿足,要找個人發泄一下,她也願意理解,男人嘛,不就是為了那點事活著?如果是厭倦了她,要找個新鮮的女人,也該找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想不出這個「故鄉的雲」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不聰明,已婚,有小孩,聽說樣子也不比自己強,在一個小城市工作。總而言之,周寧給不出一個理由,楊紅也想不出一個理由。

楊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追究這個「為什麼」,追出答案又能怎麼樣?為了防範以後再發生?或者追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就能把這事一筆勾銷?那麼她心中的標準答案應該是什麼?她不知道,她只想知道為什麼。她甚至想過去找那個劉彩雲,但不知道自己找到她又能怎麼樣。罵她搶了自己的丈夫?如果別人說「誰叫你管不住你丈夫的?」那自己有什麼臉見人?

周寧見她念念不忘,耿耿於懷,就說:「你要是氣不平,那你也去找一個吧,我不怪你。我們扯平了,你就不會難受了。」

楊紅把周寧提的建議認認真真地思考了半天,找個情人,扯平?她把自己一生中所有可能的情人候選人都拿出來想了一遍,覺得找不到一個人可以用來扯平。

陳大齡早已沒來往了,還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麼想的,更不要說現在。自己現在總不能跑去對陳大齡說,我們做情人吧,我要跟周寧扯平。從前追過自己的那些人,當時就只是請人來傳傳話,你一說不行,別人就跑了,現在早已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了。總不能自己跑去找別人吧?有一次同學聚會,有個中學同學,叫張明的,在班上挺調皮的,現在做生意做發了,是他掏錢搞的那次同學聚會。他倒是嬉皮笑臉地說以前在中學就暗戀楊紅,但他也沒說現在還戀她呀。同學聚會完了,大家也就再沒聯繫了。

楊紅悲哀地想,三十多歲的女人了,結了婚,又有了孩子,找個人從肉體上扯平還有可能,從感情上扯平?恐怕是很難了。

從肉體上扯平,楊紅覺得不值。在楊紅看來,女人跟男人做那事,除非是因為她愛他,不然就是被污辱了。一個女人去跟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做那事,那不是自尋倒霉?白白被人褻瀆,吃虧的是女人。不光跟周寧扯不平,還把自己在另一個人那裡扯虧了。

楊紅是不想讓她父母知道的,但周寧卻把這事捅到岳父母那裡去了。他跟楊紅的父母攤開一切,說自己絕沒有離婚的意思,但現在這事做也做了,楊紅不依不饒的,到底要他怎麼樣呢?您去勸勸她吧。

楊紅的父母就來勸她,說他也知錯了,也願意改了,看在孩子的分上,就算了吧。楊紅為這事恨極了周寧,這叫自己在父母面前還怎麼做人?這種事情,如果沒人知道,還可以承受,不為人知的失敗只算半個失敗,人盡皆知的失敗則是雙重的失敗。一旦外人知道了,那自己的臉就全丟光了,還怎麼活下去?楊紅狠狠警告周寧:不許你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你走漏一絲口風,你當心……

楊紅也不知道周寧應該當心什麼,自己有什麼可以治得住周寧的?當心我殺了你?還是當心我自殺?楊紅知道自己既不會殺人,也不會自殺。除了哭,還是哭;除了吵,還是吵。這口氣,就那樣窩在楊紅心裡,想忘記又忘不掉,想乾脆離了婚,又怕被人恥笑,也怕自己再也找不到一個丈夫,怕兒子沒爸爸要受人嘲笑。

從那以後,楊紅看見周寧,就從生理上厭惡,當他來求歡的時候,楊紅就感到連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有好些天,楊紅都堅決不從,一直到周寧那玩意兒無數次地起落,憋得無可奈何,痛得他直抽冷氣了,楊紅才勉強讓他爬上身來。

楊紅很快就發現,在別人稱為「三十如狼」的年齡,自己的身體卻又回到了新婚時的狀態,可能比那時還糟糕。那時的乾燥,只是覺醒前的沉睡,一旦覺醒,就會濕潤溫軟;而現在的乾涸,像斷了源頭的河流,看不到重新流淌的跡象。楊紅覺得自己那地方,就像一截被抽了真空的橡皮管子,任周寧怎麼左衝右突,都難以進入。

這是楊紅沒想到的。自己從思想上講,還是願意把婚姻維持下去的,但自己的身體,卻毫不留情地把周寧拒之門外。

周寧的十年之癢,就成了楊紅的緊箍咒,一有空就拿出來念叨一下,一直到有一天,周寧也爆發了:你這人是怎麼回事?我已經認了錯,也保證不會再跟她來往了,你還要這樣沒完沒了。叫你去找一個扯平,你又不去找。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楊紅愣住了,她覺得自己再說一句,周寧就會提出離婚,或者從這個家跑出去,那是她不願意要的結果。於是,楊紅不再提那事,但在心裡,卻覺得有個疙瘩越結越大。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就覺得心口發悶,好像一口氣梗在那裡,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隱隱地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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