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4節

特蕾西好像很能適應新環境,到了哪裡都是勁頭十足,吃美國麥當勞也吃得津津有味。

楊紅問:「你覺得好吃嗎?我覺得一點都不如中國的麥當勞,我現在就在懷念我們那裡的叉燒包了。」

特蕾西聳聳肩說:「可能你是愛國型的,走到哪裡,就把自己家鄉的文化帶到哪裡,像早年出去的那些華人一樣。他們是至死不改自己的生活習慣的,反倒在異國他鄉造出一個個中國城、唐人街。我是國際主義者,愛的是整個人類,四海為家,入鄉隨俗。」

楊紅髮現特蕾西有點喜歡借題發揮,扯野馬,一扯就扯遠了,自己有點跟不上。再說她這話聽上去有點不愛國,楊紅聽了很不舒服。愛國這樣的事,大家就是私下對自己,也是一口咬定的。你可以不愛某個朝代、某個皇帝、某個政府,但連自己的祖國都不愛了,你也真是不可救藥了。不過,特蕾西活得真是滋潤,無憂無慮,毫無顧忌,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幹什麼幹什麼,自己要是能活到這個份上,那真是活出頭了。

「真是很羨慕你們七十年代的人,活得這麼輕鬆,不像我們六十年代的人,活得太沉重。」楊紅由衷地說。

特蕾西撇撇嘴:「你只看見強盜吃肉,沒看見強盜挨打。我們這一代人,活得比你們艱難。你們那時候多單純啊,把書讀好就行了。找個老公,一談搞定,男不尋花問柳,女不紅杏出牆,安安穩穩過日子,羨慕死了。」

楊紅想想自己,就嘆口氣,說:「那你也是只看見強盜吃肉,沒看見強盜挨打。我們哪有你們活得輕鬆?」

「我覺得還是我們這代人累。你那代人最怕跟別人不一樣,我這代人最怕跟別人太一樣。你只要一路跟風就行,別人穿什麼,你穿什麼,想都不用想。我們呢?想與眾不同,那就得絞盡腦汁了。現在的美女,說是如雨後春筍都還不夠氣勢,簡直就如蝗蟲一般,一會兒就冒出一大堆。也不知是因為天生麗質的人越來越多,還是因為會化妝會打扮的人越來越多,現在又可以做美容手術,變人工美女。我們要想出個眾,吸引幾個眼球,比希望工程還難。走在大街上,滿眼都是美女,也不知道是天然的還是人工的。人工的多了,就算你是天然的,別人也以為你是人工的。你天天跟這麼多美女競爭,不累?」楊紅想了想:「怎麼樣才算美女?」

特蕾西說:「你們那時候的人大概只看一張臉,而且只要皮膚白,眼睛大,就認為是美,一白遮三丑嘛。不過現在呢,要臉白很容易,要大眼睛也很容易,所以大家的注意力都轉到三圍上去了。波要大,籮要大,腰要細。這些都是遺傳的,爹媽給的。你如果不幸沒個好遺傳,那就倒霉了,要麼挨刀,要麼死餓,還要天天鍛煉。像我吧,老媽胖,老爹瘦,遺傳算是一半一半,所以要靠自己盯住自己,一不小心就胖了的。哎,活得累啊,吃顆巧克力都要作半天思想鬥爭。今天吃了這頓麥當勞,又得減肥好幾天了。」

楊紅不懂這「波」啊「籮」的,但跟「三圍」連在一起,也就估摸出是什麼了,一面想著周寧的審美觀還挺超前,一邊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特蕾西的「波」,在襯衣下面很氣勢洶洶的樣子。

特蕾西順著楊紅的目光看看,笑著說:「在估摸我的罩杯尺碼?告訴你,是假的,我戴的是液體奶罩,裡面水水的,不光高聳,而且手感不錯,雖然騙不了情人,但在公車上被人輕薄一下,還不至於穿幫。」

楊紅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替特蕾西難為情,這種事也講給人聽。而且聽口氣,在公車上被輕薄還比不上穿幫令她難堪。看來自己和特蕾西中間隔著不止幾個代溝,就像兩個世界裡來的人。

「競爭對手多,還不是最累的部分,最累的是競爭的對象卻都是些殘品,」特蕾西說得有點憤憤不平起來,「現在的男人哪,質量完全沒搞上去,有貌的無才,有才的無貌,才貌雙全的花心,不花心的陽痿。你想,我這代人,要跟這麼多高質量的女人競爭那麼幾個低質量的男人,那還不累死?人不累死,心也累死了。」

楊紅想了想,說:「不過有些男人,沒才沒貌也可以花心的。」

「就是,最可惡的就是那些沒才沒貌還花心的男人。」特蕾西點點頭,「你說他什麼都沒有,還花個什麼?可這世界就是這樣,沒才沒貌的男人,還偏偏花得出去。你們大學裡面可能好一點,外面這幾年完全是亂七八糟,男人時時刻刻都可以花,而且現在是越花越光彩。真箇是擋不住的花:道德擋不住他,婚姻也擋不住他。」

「你說男人為什麼要——花呢?」楊紅試探地問。

「誰知道,天性如此,骨子裡就這樣。前些年,是社會風氣不允許,現在真是女的開放,男的搞活,大家都在花,他還不花?人是有從眾心理嘛。」

楊紅嘆口氣說:「有時真不明白,幾年、十幾年的夫妻,什麼原因也沒有,男的突然就出軌了。」

特蕾西說:「說沒原因,是不對的,什麼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只能說沒理由。有時原因太小,太沒道理,就顯得沒原因了。有段時間我天天採訪女囚,很多是為情所困的女人,有的是因為老公要離婚,有的是因為情人變了心,反正是為了個情字,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你要願意聽,我可以跟你講十天十夜。報上見到的,只是那些比較轟動的,有代表性的,一個故事下面,不知埋著多少類似故事。現在這種事多了,你想搏個頭版頭條都不容易。」

「天天寫這些,不把自己寫得灰心喪氣?」

「何止灰心喪氣,簡直是前途無亮。我就是把自己寫得垂頭喪氣了才想到要出國的。在中國我是找不到好男人了,我上美國來找找,聽說中國的精英男人都到美國來了。」

楊紅警告說:「這些精英就不花了?」

特蕾西說:「聽說精英們都忙著學習工作,沒有多少人有功夫去花,至少不能公費去花,也不會引以為榮。你知道我那時為什麼突然離開了口語班?」特蕾西摘下左手上的手鏈,把手伸到楊紅眼前。

楊紅看見一道細長的、烏溜溜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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