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2節

入關很順利,問的問題沒超過朱彼得講的範圍,所以楊紅也沒覺得交流有困難。出國這種事,一旦語言沒問題,感覺就慢慢良好起來。

楊紅小心翼翼地把護照等文件收好,又隨著大家站進另一個隊伍,聽說這裡是美國農業部檢查違禁農副產品什麼的。聽朱彼得講,過這一關就有點靠運氣了。大多數人什麼事都沒有,箱子都不用打開,問兩句就過去了。但也有運氣不好的,帶了形狀特殊的東西,孤陋寡聞的老美沒見過,一驚一乍,先沒收再說。

特別是「9.11」之後,美國是草木皆兵,覺得男女老少都像是本.拉登派來的人肉炸彈,頗有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的蠻橫。海關的工作人員,也並非個個都是精英,有些甚至是做兼職的,朱彼得說他就遇到過一個,是家中學的物理教師,平日里教他物理,周末就來海關把守國門,看見他帶的香菇,像牛頓看見墜落的蘋果一樣研究了半天。

楊紅有一點擔心,不知道自己箱子里放的那些佐料啊、調味品什麼的,算不算形狀怪異。朱彼得在班上講過,說你一出國,就會發現,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改變不了你的一個中國胃。你的胃呀,那真叫愛國,吃什麼東西,都比不上吃中國東西讓它受用。

朱彼得說很多人剛到美國時,都是窮得吃不起青菜,只能吃雞腿。吃多了,一聽到「雞腿」兩個字就犯噁心。在國外什麼都不懷念,就是懷念中國的早點。順著那個長街,一溜地擺著各種各樣的小吃攤,一天吃一樣,可以吃一個月不重複。想中國的早點想成了瘋,想起那些小吃攤上飛來飛去的蒼蠅,都有了親切的感覺。如果早點不好吃,哪來的蒼蠅?所以美國的早點可以說是糟到了連蒼蠅都不喜歡的地步!

但朱彼得的另一句話卻引起了楊紅的反感。他說他在美國每天早上牛奶麵包地吃了一年,對移情別戀都能理解了:不管什麼東西,你吃久了,就吃厭了。

楊紅記得自己反駁他說,「你天天吃米飯沒吃厭呢。」

朱彼得強詞奪理地說:「那不同,吃米飯是為了飽肚子,沒菜也吃不下去的。人們的注意力都是在菜上面的。天天吃米飯,不是吃味道,而是吃習慣,餓了拿來飽肚子而已。菜還是要經常換一換的,不然就吃膩了。」

楊紅是順著他那個移情別戀的路子聽的,所以很生氣,心想,這話真實地反映了你們男人的心理。男人吃一個女人吃膩了,就想著換個口味。女人有什麼膩不膩的?女人大概就如被吃的飯,根本不關她胃口的事。你膩,丈夫也是要吃的;你不膩,丈夫還是要吃的。他有問過你膩不膩嗎?

楊紅雖然不喜歡那個比喻,但關於中國胃的話還是聽進去了的。她知道自己肯定是有一個中國胃的,天天啃麵包喝牛奶肯定是不行的。她的胃恐怕還不是一個普通中國胃,差不多是一個方言中國胃,因為川菜、粵菜什麼的,她都不愛吃,就愛吃自己家鄉的菜,所以她帶了很多家鄉食品。經過一番精打細算,她帶的大多是佐料、調味品之類,這樣分量不重,但用的時間長,可以說是帶著家鄉菜的精華和味道,其他原材料到時候就地取材,像榨菜、辣醬、酸菜魚底料等等,帶了不計其數,不像是到美國做研究的,倒像是來開餐館的。

還隔著兩三個人,楊紅這一隊的那個官員就在向她招手,嘴裡說著些什麼,但楊紅一緊張,就一句也聽不懂了。她身後有幾個人指著前邊,大概在告訴她官員在叫她。楊紅覺得頭腦發暈,為什麼叫我上前?他有透視眼,看見我箱子里形狀怪異的東西了?她搬著沉重的腿,挪向那個官員,心裡頭惶惑不安,難道我臉上寫著「危險分子」幾個字?或者我的表情告訴他我帶了違禁品?那根本不是什麼違禁品啊,看來是遇到一個業餘打工的官員了。

楊紅先入為主地想著待會兒要怎麼告訴官員那只是香菇,英語應該是dried mushroom。但是酸菜魚底料用英語怎麼說呢?她半天沒弄明白官員究竟為什麼叫她上前。又被身後的人重複了幾遍,楊紅才聽出官員是請她幫忙,先問她會不會講中文。

這個問題楊紅曾在心裡反覆自問自答了無數遍。

現在被問到你會講漢語嗎?反而不知怎樣回答了。我會講漢語嗎?楊紅問自己一句,又順水推舟一般地回答:「會講。」

官員聽到這一句,很高興地笑了,沾沾自喜地說:「我知道你會講。」然後指著桌上一盒東西問楊紅:「這是什麼?」

楊紅恍恍惚惚地覺得又回到了中學英語課堂上了,老師指著一些再明白不過的東西,比如她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什麼的,嘴角掛著竊笑,一本正經地問學生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官員又問一遍。

楊紅回過神來,認真看了看那個盒子和盒子里盛著的東西。這回可不是中學英語老師慣常指著發問的那些東西了,楊紅看了一會兒,覺得用中文都答不上來。盒子里裝的是一些貌似香腸、又勝似香腸的東西。形狀像香腸,但顏色泛灰泛黑,不知是什麼東西,只好說:「我不知道。」

「請你問問他。」官員指指站在楊紅身邊的一個男人。

楊紅現在才注意到這個男人,原來自己的這一場虛驚,都是因為這個男人。這完全是個扔到人海里沒法認出來的那種人,現在能榮幸地引起美國海關重視,也是因為他帶的那盒東西。那人現在當然是急得手足無措,滿臉冒汗。楊紅還沒開口,那人就像見到救命恩人一般,沖著她就嘰里呱啦地講了一通。

楊紅一句也聽不懂,肯定不是普通話,肯定不是周寧的家鄉話,好像連廣東話也不是。楊紅甚至懷疑那是不是中國話,說不定是越南話、柬埔寨話、泰國話什麼的,因為那個男人生著一張馬來人的臉,眉骨突出,嘴唇外翻,膚色偏黑,應該是那一帶的。

「他說什麼?」官員問道。

「我不知道。」楊紅說完這句,覺得四周一片安靜,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反而靈魂出竅般地想起朱彼得說過的笑話。他曾問口語班的人,說如果你只能學三個英語單詞,你應該學哪三個詞?那些年輕的女孩就嬌憨地說要學「我愛你」,結果朱彼得說答錯了,你們應該學「我不知道」這三個詞。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現在你能對這個官員說「我愛你」?

楊紅又說一遍:「我不知道。」

官員狐疑地看了楊紅一眼,又把她的護照拿起來仔細檢查了一番,軟中帶硬地問:「你是中國人嗎?你是從中國來的嗎?」

楊紅恨不得回敬他一句:那護照上不是寫著嗎?但自己的英語還沒純熟到可以吵架的地步,只好簡單地回答:「是的。」

官員彷彿找到了楊紅邏輯中的一個大漏洞一般,舉起她和那個男人的護照,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中國人,他也是中國人。他說話你不懂?」

可能因為他講得慢,楊紅不費力地就聽懂了這幾句,但她張張嘴,說不出一句話。只在心裡責怪朱彼得百密一疏,口語班裡沒有講到這一個場景,所以自己沒有操練過這方面的回答。

如果不是語言障礙,楊紅差不多要給那個傢伙上一堂政治課了,不扯遠了,就從中國有五十六個民族說起,這些民族大多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字,中國還有數不清的方言,中國人聽不懂中國人的話是很正常的,不要說這個從未謀面的漢子,就是我自己的公公婆婆,我也是聽不懂的。

楊紅在心裡試圖將這些話翻譯成英語,然後一氣呵成地說出來,好說服這個官員,但已經有另兩個官員走過來,很客氣又很堅決地把她和那個男人帶到一間辦公室里去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