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1節

楊紅乘坐的飛機平安抵達美國洛杉磯機場。

踏上美國的那一刻,楊紅並沒有感覺到激動或興奮。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乘火車出J省的時候,在心裡驚呼:我終於到過J省以外的地方啦!想起更久以前,每次學校組織出去春遊,都會有兩三天激動不安,連覺都睡不好。而現在,到了一個新的國家都不覺得激動了,反而有點懷念熟悉的家園,有點怪自己:我跑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幹什麼?這裡的一切跟我有什麼相干?

楊紅驚覺地想,完了,我真的老了,記得朱彼得說過,當你踏上美國的那一刻,如果你想的是儘快回國的話,你就知道你老了,至少是心態老了,因為激動跟年紀是成反比的,年齡越大,越不容易激動;而懷舊跟年紀卻是成正比的,年齡越大,越懷念從前,越懷念故鄉。

楊紅想,朱彼得說的話不能算數,他是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傢伙,為了一鳴驚人,什麼話都要反著說,成語也好,格言也好,他一定要篡改得面目全非了才安心。就說這「葉落歸根」吧,誰都知道是拿來讚美那些在海外漂泊多年的華人,老了之後,心心念念地回到自己的故鄉的。但被朱彼得一改,就變成終生逃離之後無可奈何的回歸了。

他說小樹剛長出來的時候,都是拚命地往上長,拚命地把枝丫向四面八方伸展,離身下的土地越遠越好。如果不是被根抓住,恐怕會長得飛起來。那時候,樹葉對根沒有什麼感覺,不覺得是根在為自己提供生長的養分,反而覺得根是在羈絆自己。要等到樹葉老了,黃了,失去生命力了,才會倦倦地落下,回到根的身邊。但離根不值得唾罵,歸根不值得讚頌,因為離根和歸根,只不過是樹葉生命中的兩個過程、兩個階段。

楊紅不知道自己這趟出國算不算離根。出國之前,老有人問楊紅:出去了還回不回來呀?連老院長都擔過這種心,曾專門把她找去,語重心長地告誡她:祖國培養你這麼多年,你要對得起祖國啊。半年過了,就馬上回來。今年下半年就要開始賣江北新修的那些房子,明年春天要搞幹部調整,你不回來,這些都沒你的份的。

楊紅自己也給人做了十來年的政治思想工作,但仍然很佩服老院長的方法和技巧。現在你要說服一個人,光說些大道理是沒用的,大帽子底下開小差。不跟他的切身利益掛上鉤,他就算嘴裡被你說動了,心裡也不會動的。像勸你回國這事,祖國要端出來,不然你的愛國之心不會被震動;新房子的事也要端出來,不然你的愛家之心不會被震動;幹部調整的事更要端出來,不然你的愛權之心不會被震動。這樣三件事一擺,你不被說服?

楊紅覺得別人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不就一個半年的訪問學者嗎?哪裡就會賴在美國了?寧為雞頭,不為牛後。到了別人那裡,是為別人打工,怎麼比得上待在自己的學校當研究生導師好?楊紅當時當地就對老院長擔保:你放心,我肯定會回來的,我絕對不會留在美國。對老院長,不能說什麼天打五雷轟之類的話,但如果可以的話,楊紅也不怕那樣說,因為她對自己很有把握,她是絕對會回國的。

楊紅就不理解,為什麼學校那些幹得挺不錯的老師,到了美國,就想方設法地留在那裡呢?

一聽說楊紅出國的事,婆婆就轉開了念頭。婆婆的方言不好懂,都是周寧翻譯給她聽的。婆婆說,聽說美國那邊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你到了那邊,也生幾個。我四個兒媳婦,這三個都因為超生被結了扎了,沒指望了。你沒結紮,我們周家就靠你了。

楊紅聽不懂婆婆的話,但婆婆聽得懂她,因為她說的是普通話。電視里廣播里天天用的話,婆婆還是聽得懂一些的。所以婆婆對她自己的語言能力一直有點自豪:我聽得懂你的話,你就聽不懂我的話。

楊紅說,就半年時間,哪能生小孩?懷個小孩都要十個月。

婆婆說,你不會揣一個出去生?

「生了誰帶?」

「送回來我給你帶。」

楊紅想到婆婆帶小孩的方法,有點膽戰心驚,望而生畏。周寧幾個兄弟加上他們的媳婦都在外面打工、做生意,七八個小孩都放在家裡讓婆婆帶。婆婆帶小孩那真叫有大將風度,基本上執行無為而治、自生自滅的政策。

楊紅想到這裡,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腹部,不知道這次有沒有真的像婆婆說的那樣,揣了一個到美國來了。

裹挾在機場滾滾的人流里,楊紅四下張望著,想找到特蕾西,但很快就失望了。在漢城轉機的時候,時間太短,根本沒空跟特蕾西說話。後來在飛機上上洗手間時,看見她在同一架飛機上,坐在近水樓台先得廁所的地方。飛機上很安靜,乘客都在睡覺,或者戴著耳機看電視聽音樂,楊紅也沒好意思走上去跟特蕾西講話,只跟她招招手,算打過了招呼。

這一路之上,朱彼得講過的一些注意事項,好像正在一點一點被實踐證明著。換機的時候該怎麼怎麼樣,在飛機上怎樣填I-94表,下了飛機怎樣租個小車推行李,等等等等,事無巨細,都料到了。

不知道是因為人在美國,舉目無親,還是朱彼得的話幫了她很大忙,楊紅覺得對朱彼得的印象和感覺都好多了。她覺得朱彼得應該在洛杉磯的什麼地方,因為他對洛杉磯機場好像很熟悉。會不會是跟他自己說的那樣,是機場的清潔工?聽說文科博士在美國潦倒得當清潔工的大有人在。

這樣一想,楊紅對那些推著清潔車的男人就有點注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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