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7節

好在這種尷尬的生活沒過幾天就結束了,因為E市中專九月初開學,那邊派了一輛中巴來接周寧。周寧什麼也不肯拿,只用他那個樟木箱子裝了幾件換洗衣服就算是全部行頭了。臨走前,周寧又叫楊紅起一個毒誓,保證不會跟「他」來往。

楊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不敢拿父母的生命當兒戲,只閃爍其詞地說:「要做的人,起了誓也沒用;不做的人,也用不著起誓。」

周寧也不再逼她,只說:「你們兩個有來往,我總會知道的。我知道了,就不會放過他。還是那句話,你要跟他在一起,容易,告訴我一聲,我自行了斷。」說完這句,就赴刑場一般,大義凜然地下樓坐車去了。

周寧走了,楊紅就覺得輕鬆多了。這幾天,周寧人盯人的戰術把她搞得筋疲力盡,覺得這「如膠似漆」四個字是很有對象性的,如果來自於一個你不想跟他如膠似漆的人,其感覺跟「失去自由」沒什麼兩樣。她想,前一段時間,自己想跟周寧如膠似漆,恐怕那時候周寧的感覺就是這樣,覺得是被妻子盯了梢了。看來這如膠似漆非得是來自心心相印的雙方,不然就是折磨。

楊紅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打電話給陳大齡。陳大齡這些天沒給她打電話來,她知道那是因為他打過來不方便。陳大齡可能怕周寧在家,而且這邊又是傳呼電話,劉伯在樓下吆喝一聲,抵得過半個高音喇叭。

楊紅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跟周寧離了婚去跟陳大齡生活在一起?那周寧會不會真的去把陳大齡殺了?看他那晚的表現,似乎只是虛張聲勢。但現在他這些話,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說得振振有詞,理直氣壯,更令人害怕。一個性格暴烈的人有了道義在那裡支持,就很可怕了,因為他不管幹了什麼可怕的事,都不會覺得內疚,以為他是在為民除害。或者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從樓頂上跳下去,那自己這一生,還能安安心心地活下去嗎?

那就跟周寧一起,把陳大齡忘了?楊紅相信陳大齡不會作出偏激的事,但像他那樣的人,可能會永遠無法把這段情從心底抹去。周寧這樣的人,激動起來跳得很高,但落下去也快。而陳大齡這樣的人,心是不容易被激動起來的,但一旦激動起來了,恐怕也不容易平靜下去,可能會永遠在心口隱隱作痛。陳大齡會不會為了這事,一輩子不結婚了?那該是多麼痛苦的一生,真的是生不如死。

楊紅知道自己是永遠不會忘掉這段情的。陳大齡的魅力,的確是來自他的人格,來自他對愛情執著專一的追求,他對女人的關愛同情和照顧,他對受苦受難的人們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和他那種平易超脫的物慾。他的長相和才華只是命運賜給他的外在魅力,沒有那些,她還是要被吸引的。而光有外在,她倒並不一定會被吸引。

她開始被他吸引,是在她從毛姐嘴裡聽到他愛的宣言的那一天,並不是在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一刻。周寧說得不錯,即使他有了妻子,也還會有很多女人被他吸引的,有的可能會不顧死活,走上前來向他表達,但大多數都不會,因為那只是女人對真善美的東西的一種天生的熱愛,不一定要據為己有的。

楊紅想,從前沒有陳大齡的時候,自己還可以認命,平靜地面對周寧的淫詩性情。現在已經知道世界上實際上還是有情詩一般的男人的,那自己還能自欺欺人地認了命,跟周寧過一輩子?

想到這些,楊紅就免不了要審視這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如果沒有我,周寧和陳大齡可能會是很好的朋友,因為他們兩個實際上是互相欣賞的,欣賞的原因就是對方那種英雄救美的騎士風度。陳大齡稱周寧是真漢子,因為周寧不為難自己的女人,只找那男人算賬。周寧稱陳大齡是真君子,是因為陳大齡危難關頭,會為了一個女人,把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楊紅甚至想,即便這個夾雜在中間的女人不是她,而是一個別的什麼女人,他們兩個還是會如此這般的,因為這是由他們的性格決定的。在這一點上,她真的是比不出誰高誰低。

楊紅沒想到陳大齡一生逃避的那種「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情,偏偏被自己遇到了,看來人生最傷心的,真的是莫過於「恨不相逢未嫁時」。早聽說過這句話,現在才知道為什麼用這一個「恨」字。這一番恨,貫穿全身,瀰漫腦海,銘心刻骨。不知道究竟是恨誰,好像誰都恨,恨周寧太漢子,要把他的命拴在她身上;恨陳大齡太君子,不來帶著她遠走高飛;恨機遇,恨緣分,恨命運,最恨的還是自己,結婚的決定是你自己做的,沒有誰逼你。但不跟周寧結婚就不會住進這青年教師宿舍,不住進這裡又怎麼可能遇到陳大齡呢?這好像又搞成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無人能答了。

楊紅想起周寧的警告:不要嫁一個你愛的人,因為你愛他,你就會擔心失去他。但楊紅覺得光是這一點擔心,不足以嚇得她打退堂鼓,人不能因噎廢食。愛陳大齡,並不是因為想到過能跟他白頭到老才愛的。愛了,就愛了,沒有想過為什麼,沒有想過今後,愛是不知不覺之間就發生的事情。白頭到老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白頭到老有意義,是因為跟你白頭到老的人是一個你愛的人。跟一個你愛的人生活一天,也好過跟一個你不愛的人白頭到老。陳大齡或許會沉醉於自己拉琴下棋而冷落我,但我願意守在旁邊,聽他拉琴,看他下棋。陳大齡或許會愛上別的人,但我不會怪他,怪只怪我自己的吸引力不夠大不夠長久。

周寧說他的愛超過陳大齡的愛,雖然初一聽,讓楊紅覺得有道理,細細地想,其實兩種不同的愛是無法比較多少的。周寧的愛激烈似火,像瞬間可爆發的山火,燒起來,你無處藏身,離近一點,都會被烤焦。但這場火很快就可以熄滅,把你丟在冰天雪地里,要等到夏天才有可能再來一場山火。陳大齡的愛,柔情似水,像浩瀚無邊的大海,靜靜的,深深的,海浪奏出的音樂使你被吸引,被召喚,你不知不覺地就走了進去,而你一旦走進去,就再也走不出來。

火的愛和水的愛,怎麼能比得出誰多誰少呢?

周寧的愛,是情者的愛,只要是為情,可以不管不顧,為了能得到自己嚮往的愛、能保住這份愛,就什麼都做得出來,哪怕是毀滅他人,或毀滅自己,也在所不辭。陳大齡的愛是智者的愛,他會考慮自己的愛對人對己會帶來什麼後果,如果自己的愛只能給所愛的人帶來痛苦,他可以剋制自己,放棄這份愛。

情者的愛和智者的愛,怎麼能比得出誰多誰少呢?

這實際上不是一個愛情多和少的問題,而是一個愛的方式的問題。不同的人愛起來有不同的方式,你可能喜歡某一種方式,而不喜歡另一種方式。你可以讚美某一種方式高尚,而唾罵另一種方式自私,那只是你自己的喜好而已,是以某一種道德為基準所作的衡量。其實在生活面前,這兩種不同的愛,是無法比出大小多少、高低貴賤來的。

火有火的愛,水有水的愛,情者有情者的愛,智者有智者的愛。一個人愛的方式往往不是他決定得了的,他的生活經歷,生活環境,氣質和性格註定他只能以某種方式去愛。被一個人以你不喜歡的方式愛上,你從中得到的痛苦可能會大大多於幸福。想讓一個人改變他愛的方式,也許只能是徒勞的。改變是可能的,但改變往往只是暫時的。很多人在追求的時候可以變得面目全非,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但等到追到手了,或愛情趨於平淡了,他改變自己的動力化為烏有,他就會回到老樣子上去。

楊紅覺得自己的愛更接近陳大齡的風格,是智者的愛。愛到極處,反似不愛。

愛到極處,你一顆心,不再裝著自己,只裝著你愛的人,你就會擔心自己的愛會給他帶來痛苦。他的一顰一笑都牽動你情懷,讓你不斷猜測,我使他幸福嗎?我使他痛苦嗎?你會不斷問自己:這一顆心,你拿得起嗎?拿起來了,你捧得住嗎?捧住了,你捧得久嗎?捧了一生,你知道你捧的方式對嗎?是不是太緊?太松?太長?太短?太冷?太熱?到頭來,他會不會慨嘆:愛上你,是我一生的錯?或者會不會有一天,他後悔: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愛到極處,你已經愛得失去了自我,心裡只有他,如果他不幸福,你又怎麼可能幸福呢?你擔心自己不能使他幸福,你就有可能把自己當他幸福路上的絆腳石,為他堅決地搬開,好讓他自由地前進。

楊紅想,陳大齡那麼愛小孩,如果自己以後不能生小孩,那不是害了陳大齡?楊紅專門查了那本《家庭生活大全》,知道自己即使不算不正常,也比一般女人少很多懷孕的機會。別人是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那麼七八天有懷孕的可能,而自己是一年只有四五個月會有那麼個機會。而且自己又不是黃花閨女了,這對陳大齡太不公平了。別人會說他等了這麼久,等來一個二婚的女人。他的父母肯定會堅決反對,他的朋友會恥笑他,那我能給他帶來什麼呢?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他愛呢?陳大齡當然不會計較這些,但正因為他不計較,我才應該為他考慮到。

楊紅記起在陳大齡家看過的一張照片,上面是他們家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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