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08 哥哥

我趁著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陳醫生的身上時,悄悄地站了起來。我是繞到飯店的後面,才看到哥哥和昭昭的。蝦老闆的飯店所在的街道,應該是一直存在的老街,我的意思是說,不是那種在郊區經常見到的新修出來的街道,路面的交通燈全都是嶄新的,可作為一個路人行走其上的時候,卻總是有種甩不掉的懷疑,覺得自己可能是來錯了人生。我的視野突然間就寬闊了起來,原來這飯店後面還有這麼大的一片空地,似乎屬於旁邊那家賣輪胎的店,或者是間汽車修理場。因為大大小小的輪胎堆成了好幾座山。離我最近的那幾個輪胎不知道是供什麼龐然大物使用的,總之它們比我都高,歪歪斜斜地,彼此以一種奇妙的角度相互依靠,似乎是在向我揭示一件事情:輪胎這東西,平時看起來司空見慣了,可是只要它們像是長個兒那樣地大到一定程度,便會活過來,胸有成竹地看著你——似乎它們也是蝦老闆那間飯店的常客。

哥哥和昭昭居然一起坐在更遠處那座輪胎的山頂。那個山丘由無數個面孔呆板的普通大小的輪胎組成。不用說,準是昭昭的主意。認識她半年,我算是總結出一件事:她對一切可以讓她離開地面的東西懷著巨大的好感,可以是吧台前面的高腳凳,也可以是飛機。站在橡膠的山腳下,輪胎們身上凹凸的花紋漸漸地從黑色里浮現出來,似乎是想要流動著延展出去,嵌進我臉頰的皮膚里。那種氣味讓我覺得安心——我從小就喜歡橡膠,還有汽油的氣味。一陣風吹過來,原來我的頭髮已經這麼長了,像是這荒山下面的蒲草。

「鄭老師,要是我考不上大學,你會不會覺得丟臉?」輪胎完全擋住了我的視野,我看不見昭昭的臉,但她的聲音倒是沒有一點起伏。

「為什麼要覺得丟臉?」哥哥笑了,「當然不會。」

「你是因為我身體不好,所以才覺得我考不上也是自然的吧?」

「不,不是。」哥哥這次沒有笑。

「如果我沒有病呢?我沒有病,我也沒有考上大學,幾年以後,你也會像記得那些最聰明的學生一樣記得我嗎?我才不信。」昭昭的語氣簡直像是耍賴了,「好,那我再加上一個條件,如果我沒有這個可能馬上就要被判刑的爸爸,也沒有病,也沒有考上大學,你也還會記得我嗎?」

「這種假設沒有意義。」哥哥悠閑地嘆著氣,「如果你沒有一個這樣的爸爸,沒有病,沒有被那個李淵跟蹤過……什麼都沒有的話,你就不是今天的昭昭。」

「今天的昭昭有什麼好啊?」

「今天的你才會一直問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錯了。」

「不對,鄭老師。」昭昭停頓了比較長的時間——語氣終於輕快起來,找到了自己要說的話,「我不是在問自己有什麼東西錯了,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東西是錯的,我只是總在想,那些一定錯了的事情裡面,到底有多少是我的錯。有多少,是我故意的。」

「這就是你不一樣的地方,你不相信自己沒錯。」

「所以鄭老師,你會記得,對不對?我很怕別人忘了我。」話音剛落的時候,她終於垂下臉,看見了我。

我只好做出尋找路途往上爬的樣子。「你們倆是怎麼上去的啊?」我知道我的語氣里的輕快多少有點假,所以我低下頭,像是在確認腳下的那一小塊帶著花紋的橡膠是否牢固——裝作完全沒有主意到昭昭垂下臉那個瞬間的眼神。我想只要我裝作忽略掉了,過不了多久就會真的忘記的。那是一種真正的俯視,不是因為距離,不是因為她此刻坐在高處。她似乎更瘦了些,臉上的線條更有銳氣,那種目光就沿著這道天作之合的軌跡準確的滑下來,彈到我這裡的時候像是冰珠子。

除了哥哥,她其實瞧不起所有人吧。

但是我心裡突然在竊笑了,小丫頭,你以為我真的在乎能否被你瞧得起嗎?或許,幾個月前,我還真的在乎——那時她還住在我們家裡,在深夜,我們倆一起擠在我的小床上鬧彆扭。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覺得現在的我,心裡似乎有個很小的地方被倒扣上一個玻璃杯。透明的,不冷不熱的,看上去沒有給我造成任何的損害,但是這讓我自己不能準確的感受我的心的溫度了,好像怎麼都行,好像什麼都可以。

哥哥支起了身子,踩在一個凸出的輪胎邊上,維持了平衡之後,用力把手臂伸給我,「當心,你的鞋可不合適這麼往上爬。」——於是我順水推舟地把手伸給他,多少帶點誇張地搖晃了兩下,順便尖叫道:「哥你抓牢人家嘛。」——昭昭略帶輕蔑的笑又像潮水一樣不動聲色地漲滿了眼睛,我踩著一個很癟的輪胎,坐到了她的身另一個輪胎的圓心裡,坐下的時候沒有忘記把雙腿併攏,非常小心地蜷起膝蓋,讓它們像兩隻長長的馬蹄蓮那樣疊放在身體的一側——沒錯,我是帶點故意,想要做給昭昭看的。

讓她看什麼呢?說不好。讓她看看——她其實不怎麼知道什麼才算「女人」,讓她看看,其實「輕蔑」都是互相的。我承認,這有點膚淺了。

但是我沒有想到,等我坐到了這麼高的地方,我才發現,原來蝦老闆的飯店屋檐上,嵌這一枚精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正北方向延伸出去,就是護城河。

「你們龍城的護城河其實是從我們永川流出來的。」昭昭得意地說。

「亂講。」這一次是哥哥在反駁她。

「真的,是我媽媽說的。」昭昭認真地歪著頭,「你們不知道的,我媽媽本來是有可能成為一個科學家……」她此刻的神情真是可愛得要死,尤其是說出「科學家」那三個字的時候,「別笑,我沒騙你們,當年我媽媽是我們永川第一個考上研究生的女孩子。我媽媽跟我說,她有個老師一輩子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證明龍城這條河不是地理書上寫的那樣,不是黃河的支流,真正的源頭就是那條從我們永川流出去的永宣河。那個老師還說,永宣河在古時候是條特別壯觀的大河,不像現在這樣……可惜我媽媽沒有念完書,就生病了。」她看著遠處陽光下像是凝固了的河流,憂傷地笑笑。

「你媽媽,她是……」其實在這句話出口的時候,我大致已經模糊地猜到了。

「和我差不多吧。」昭昭轉過臉,看著我,毫無敵意的那種眼神,「也是血液的問題,不過好像比我嚴重得多。沒辦法,之後退了學回家。然後,就嫁給了我爸爸。」她重新把臉龐轉過去,視線似乎是落在右前方另一座輪胎的山丘上,「我爸爸喝了酒以後,很喜歡跟別人說這段——那時候我爸爸已經在跟著別人合夥做生意了,他們想低價從國家手裡買一個煤礦的開採權。那時候,那個煤礦是我外公管著的,有好多人都想去給我外公送錢,我爸爸的那個合伙人也比不過人家,後來有一天,我媽媽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我爸爸找到醫院裡在重症監護室外面跟我外公說,他願意娶我媽媽,好好照顧她到最後。再後來,我媽媽出院了,我爸爸拿到了那個煤礦,她總說這個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得意的事情。」昭昭抬起睫毛,跟哥哥相視一笑。

飯店裡的人們突然之間全體出來了,星星點點地,散落在輪胎們的視線中。馮牧師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額頭,略微抬了一下頭,那表情似乎是在謙和地跟太陽商量:借過一下可以嗎?所有的來賓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相對算是陰涼的地方站著。所謂陰涼,無非是那些碩大的輪胎投下來的,岩石一般的影子。牧師開始說話了,說的倒是平時電視上常常會聽到的那些:無論貧窮還是富裕,無論疾病還是健康什麼的。我剛剛想到我們也應該下去和那些客人站在一起,才算盡到了禮數——簡短的儀式就結束了。牧師已經說到了「阿門」。客人們都在這熾熱的光芒下保持寂靜,輪胎們最寂靜,它們也是來賓,對這場婚禮予以尊重的態度。

「結婚不要去教堂的嗎?」昭昭好奇地問,「這怎麼和電影里演的不一樣呢?」

「天主教徒一定會去教堂,新教徒——哦,就是基督徒未必的,只要是在十字架下面就可以。」有個聲音從下面傳過來,陳醫生站在我們這座小山丘的陰影里,把他自己的影子埋了進去。

「是您?」哥哥有些意外,「您也是客人嗎?」我看似無意地,磚頭望了昭昭一眼,無奈地發現,這丫頭的眼睛就在此時陡然變得水汪汪的,就好像不是在看著陳醫生,而是突然來到了護城河跟前的河灘上,水波都映進去了。

「我只認識馮牧師。今天無意中碰到他,就載他過來。幾年前馮牧師是我的病人,他被別人誤診了,是我發現的。」他淡淡地說。

「您也是基督徒?」哥哥跟陌生人寒暄的時候講話的語氣多少疏離些,有點不像他。

「我不算吧。」他把眼睛從哥哥身上挪開了,「我爸爸是。我只能說是被逼著受過洗禮。」

「那是在你小時候,對吧?」我插嘴問一句。

「那都是電影。」他眼睛裡含著一點笑意,「中國的基督徒是18歲以後才受洗的。」

我不喜歡這個人。他當所有的人是白痴——至少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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