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06 舅舅

姐姐的生日過去沒幾天,昭昭就搬走了,說是會住到親戚家裡去。眼下,照她家的狀況,反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回永宣。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她爸爸一面。她家的親戚說,一切都要她跟他們一起從長計議,又不知道這長度到底長到多久。我現在倒是不大願意昭昭搬走了,昭昭走了,哥哥又會發現什麼事情來吸引他的注意呢?——先是去四川災區,然後是昭昭,如果他一直覺得心裡很空該怎麼辦啊,總不能,突然有一天想要去登珠穆朗瑪峰吧?——如果要真是那樣的話也好啊,只要他還會回來,不會永遠離開我們,就好了。

我坐在昭昭的身後,一邊看著她收拾東西,一邊發獃。我也懶得問她要不要我幫忙——東西本來就很少,她也一定會冷硬地跟我說「不」。

「你,周末常來吃飯。」我自己都覺得,我的語調像是在和什麼人慪氣。

「知道了。」她卻心無芥蒂地回頭來。燦爛地笑笑。

「你能記得照顧自己吃藥吧?你不是有病么?」——我真的沒有想要罵她,我只是說完這句話才覺得味道不對的。

她毫不厭倦地給了我一個跟剛才一模一樣的笑容,只不過,剛才,她是轉了左半邊的身子回頭;這次,轉的是右半邊的:「嗯,我知道,鄭老師把我每天要吃的葯畫了一張圖,要我不管住到哪裡,都要貼在牆上。他把那張圖畫得好漂亮呢,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我非常沮喪。我知道她說的那張精美的圖一定會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打擊到我。所以,不看也罷。你只不過是出現在了一個最恰當的時候。我心裡狠狠地想著。有什麼了不起。要不是因為,你家的工廠恰好在哥哥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後爆炸了,哥哥才不會對你那麼好。不可能的。

哥哥會被奪走么?這個問題可真琢磨人,最琢磨人的地方在於,我不可能和任何人聊起這件事——因為,想要他們不覺得我的擔心是無稽之談,就必須讓他們明白一個前提,我指的當然是我哥哥的身世了。這是必須要保守的秘密,退一萬步講,就算我跟別人解釋了這個前提,他們也未必能懂這二者之間的聯繫。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形容和概括。總之這就是我看見的活生生的事實——哥哥是那麼急著想證明自己沒有被打垮,於是他用力地抓緊了這個在他看來同樣倒霉的孩子。

不對,也許,也許我應該說,他用力抓緊了這個比他倒霉的孩子。有時候,哥哥似乎是需要別人的困難和問題的——我絕對不是說他幸災樂禍,不是那麼回事。他不是那種攻擊型的人,他不會去跟人爭戰,搶奪,不喜歡靠著把別人打垮圈出來自己的疆土。但是他喜歡救治別人,未必需要多麼高明的技術,不過當他看著他身邊的人因為他而獲得一點力量,他才能維持一貫平靜的表情,篤定地活下去。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我倚靠著他的胳膊,哭著哭著,就睡著了,我在睡意降臨的時候清晰地知道,他就像我需要他那樣,需要這個掙扎中的我。

他也需要昭昭。我自然也清楚他不會因為身世的關係而不再愛我們大家,我也清楚他已經說服了自己血緣在此刻早就成了最次要的事情。可是,他還是孤獨。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像過去一樣微笑,像過去一樣在飯桌上跟姐姐或者爸爸媽媽聊天,像過去一樣告訴外婆他姓什麼——似乎懷著永無止境的耐心。他一個人在那片看不見的,孤獨的原野上疾馳。沒有對手,沒有阻礙,領地圈得越大,屬於「自我」的那個核心就越是像塊通紅的炭,紅成了灰,逐漸冷卻。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對他說:看啊,這麼一大片地方,全是你的,全是你的。是啊,全是他的,可他恨自己不能變成這片原野上隨便一株荒草,卻只能做它的擁有者。

我只能看著。我無能為力。

「南音姐。」昭昭伸展了五指在我眼前晃動著,好像我中了邪。

「幹嘛!」我揮手打了一下她的手背。

「你在發獃。」她笑著,「鄭老師說了,要是我這學期期末考試成績說得過去的話,就帶我去綿山玩。你也一起去吧,好嗎?」

綿山離龍城,走高速的話,差不多兩個半小時。也許是三個小時,起程的時候我在晨光中睡著了,所以我也說不準在路上耗了多久。關於那次短途旅行,這就是我先想起來的事情。其實,沒有什麼好玩的,只不過是座山而已。可是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們正沿著盤山的公路艱難地螺旋上去,滿眼蒼松翠柏,昭昭打開了車窗,松針的氣味就進來了,這座山把空氣吸進去,然後吐出來樹木的香味。

哥哥把車停在了山腳下新建的遊客停車場,我們爬了上去,在山裡逛了一天,我說了,真的就是一座山而已,除了這些樹我自己也忘記了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走這麼遠的路來這兒。後來——在所有的回憶對我而言都無比珍貴的後來,我想起我們在山裡的那天,只記得那股松針的香味。也許,還記得昭昭說:「這兒到了晚上,會有林濤聲嗎?」——書本上似乎講過,林濤無非是一種共振,但是昭昭無限神往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托著腮道:「我爸爸說過,林濤來的時候,那種波浪聲像是在自己的心臟裡面響起來的。」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平和地說起她爸爸。

我還記得什麼呢?在山裡的那天,似乎一切都好。天氣不冷不熱,跟樹木們擦肩而過的時候還得穿上在城裡面早就用不著的外套。我們三個人聊天,開玩笑,中午在山間的小館子吃了很新鮮的蘑菇。那天真是安詳。

「我們到底為什麼要來這兒?」昭昭問。其實這也是我想問的。我還以為他們倆已經說好了,所以我就知趣地沒有對旅行的目的表達任何質疑。

哥哥無奈地笑笑:「你們現在的小孩子真是沒有文化。這兒是介子推死的地方。」

介子推是另一個活在兩千多年前的倒霉鬼。他和他的國王重耳被人追殺,逃竄在荒野中。(那時候的人為什麼都叫這麼奇怪的名字呢,他們的父母在想些什麼呀?還是,在那種久遠荒莽的年代裡,每個人都可以在長大之後隨便給自己起名字的?)準確地說,重耳當時還不是國王,只不過是在宮廷鬥爭中倒霉的王子。他割掉自己腿上的肉,煮熟了給重耳吃。重耳很開心地就吃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記得要求介子推分享。後來重耳成了晉文公,介子推就躲到了山裡隱居,不再介入任何跟權利有關的鬥爭,他什麼都不要。不過重耳不允許他什麼都不要,於是這個缺心眼兒的國王用了一個獵兔子的時候才會用的辦法。他讓士兵把綿山圍了起來,放火,覺得介子推一定會被這場火逼出來的。當然了,據說給國王想出這個辦法的人,原本就是反派——你看,那個時候,就連反派都如此單純。大火燒了三天,就在這座接納我們的山裡。三天後,火滅了,他們找到了介子推的屍體。

於是,人們開始過「寒食節」了,就是——在這個節日里不生火,只吃冷食,是為了提醒一下:如果沒有那場三天三夜的火,介子推這個高貴的人就還活著。

古人還真是邏輯混亂。我望著滿眼的松柏,愉快地想。不過他們到底給我們留下了這滿山的蒼翠。我嘆著氣,真是難以想像,那時候的人可能比樹還要天真。但是我沒有想到,昭昭卻無比憂傷地笑了,她問:「鄭老師,你覺得,如果當時被人追殺的是我們倆,我們誰會先割自己腿上的肉呢?」

「一定是我。」哥哥輕鬆地說,「你是女孩子啊。」

「算了吧,那是兩千年前,那時候的人懂得讓著女孩子么?」昭昭把一根脆弱的樹枝折斷了,「一定是我。」

「你們倆真是無聊死了。」我難以置信地笑,「不過,昭昭,為什麼一定是你呢?」

「因為,我知道,如果是我拿肉給他,他無論如何都會問我這是哪裡來的。要是他拿給我,我在餓極了的時候,未必想得起那麼多。」她的睫毛垂了下來,此刻她的側影真像一個山林里的精靈。

「喂,所以你就算是割了肉給人家吃,你心裡也還是希望別人知道你為他做了什麼,對吧?」我嘲笑她。

「鄭老師,你說,介子推割肉給重耳的時候,他心裡希望那個人知道嗎?」昭昭期盼地看著哥哥的眼睛。哥哥笑著做了個投降的手勢:「我輸了,我回答不了。」

「所以啊,割肉的人一定得是我。」她堅定地抱緊了自己的膝蓋,「如果是我的話,那你肯定會知道我做了什麼;若是你來割肉,有可能除了你自己,根本沒人知道你做過什麼了。你不會告訴我的。那可不行——不能讓你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為我做那麼多的。」

「等一下,你都不知道了,你完全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你又怎麼能阻止他在你不知道的前提下做什麼呢?你上面那句話邏輯是錯的。」我居然跟她爭論了起來——我隱約覺得有點不安,但是又說不出是為什麼。

「鄭南音,一個腦子裡全是糨糊的女人說出『邏輯』兩個字,才是最可怕的事。」哥哥彎曲著手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然後,一陣風吹過來,我們都聽見了溫柔似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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