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8 理查三世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先看見的是三嬸的臉。她沒穿平時在家裡穿的那些衣服,穿的是出門時候的襯衣。所以我一時間就有點兒搞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不過只要稍微一思考,腦子裡面就一陣陣地疼,好像有一把電鑽在裡面鑿洞。

三嬸溫暖的手撫到了我的額頭上,「好好躺著吧,說你什麼好啊——都這麼大的人了,生病了自己都不知道,你昨天夜裡發高燒了,幸虧那個小雪碧挨著你睡,那孩子真是機靈,凌晨三點給我打電活問我該去醫院還是該先給你喂點兒退燒藥——你自己都不知道吧?然後我就過來了……」她溫暖地笑笑,「應該就是感冒的,不過一下子燒到39度,也真的有點兒嚇人。退燒藥的勁兒快要過去了,傍晚的時候一定還會再燒越來,我給你燉了雞湯,還做了一點兒粥,你得吃點兒東西才能吃藥……」

「三嬸,沒有你我就死定了。」我有氣無力地笑。

「我聽南音說過一兩句,東霓。」三嬸表情有點兒不好意思。我覺得一陣冷戰滾過了全身,「南音說什麼?」我乾裂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彼此艱辛地摩擦著。

「也沒什麼,」她把我臉上的頭髮撥弄到枕頭上去,「其實東霓,我是覺得一個男人比你小那麼多不是很好,男人本來就長不大,你再找來一個……更是名正言順地要你來照顧了……」她轉過身子倒了滿滿一杯水,「不過吧,人一輩子其實也很短,要是你真的特別喜歡他,沒什麼不可以。」

「你想到哪裡去了三嬸,」我想笑一笑,可是似乎一勉強自己做什麼頭就會暈,「哪會有一輩子啊。我沒想過。」

「你吃過的虧夠多了,總要長點兒記性。起來喝水。」我坐起來的時候,肋下也是一陣針刺一樣的疼,三嬸把被子一直拉到我的下巴那裡,「不過,」她又笑了笑,「我也承認,這種事兒,總是要講點兒運氣的。」

三嬸那晚原本想要留下來陪我,是我硬要她回去的。我自己坐在那裡發了很久的呆,看著外面的天空一點點變得混濁。今天就算了,明天不管我能不能好一些,都得去趟店裡看看他們。廚子吵著要加工資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他要是再不合作我就威脅他,我會把他偷偷給茜茜買衣服和火車票的事情告訴他老婆……想想這些可以開心的事情就好了,鄭東霓,我警告你,不準想冷杉。

好吧,店裡後廚房的水槽和冷杉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因為冷杉的工作是負責在前面招呼客人。那個水槽又有點兒問題——那個可恥的老丁,給我裝修的時候跟我拍著胸脯的保證全是放屁。那個時候我和他殺不下來價錢,所以某天,我拎著那個裝著鄭成功的小籃子去到正在施工的店面里。我用一種略微有點兒凄涼的語氣和他講:「你看到了,我兒子和別的小孩不一樣的,今天下午我還得帶著他去一趟醫院,我一個女人,又沒有老公,你知道我不容易的……」鄭成功特別配合我,直到我說完台詞,他都是安靜的。還默默地啃著小拳頭,專註地看著眼淚汪汪的我。後來他終於答應我再算得便宜一點兒,我走出去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鄭成功從小籃子里抱出來,狠狠地親吻他。我突然間覺得,或許作為一個媽媽,我並不像我自己想像的那麼一無是處,我至少可以教會他怎麼生存。

我和你說過,我們並肩戰鬥過的,鄭成功小同志,你現在好不好?

我猛地坐了起來,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或者可以轉移一下我的注意力,我裹緊了鬆鬆垮垮的開衫,我還是到廚房裡去找一點兒吃的來,三嬸的湯是很棒的,那種香氣可以讓天塌下來都沒什麼大不了。

雪碧站在廚房裡,關上大冰箱的門,轉過臉對我粲然一笑,「雞湯是我剛剛放在微波爐裡面熱好的,很香。」

「你放學了?」我錯愕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一整天的昏睡讓我沒有了時間的概念。

「我逃了後面的兩節課。」她甜美地一笑,「我們班主任今天不在。你生病了,我想早一點兒回家來嘛。」

「真是不像話。」我一邊淡淡地說,一邊坐到了餐桌後面。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看著她,直到一個小小的瓷碗放在我的面前,蒸騰起來的水汽暫時地替我解了圍。

「你要不要吃泡麵?」她熱切地看著我,語氣里充滿了憧憬,「我很會做速食麵的,你就試試看嘛。」

「好。」我心虛得就像一個膽戰心驚地把不及格的考卷藏在書包里的孩子。

「那讓我找找西紅柿,」她說著又轉過了身子,打開冰箱,冰箱裡面那塊形狀規整的光籠著她彎下去的上半身。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那件事的?」我慢吞吞地問。

「哪件事?」她一手拿著一個西紅柿,快樂地轉身。

「昨天晚上,」我鼓足了勇氣,「你叫我什麼?你忘了么?我知道我沒做夢。」

「噢,你說那個。」她語氣輕鬆,「外婆早就和我說過的。自從,自從我爸爸出去打工以後,我媽媽——我是說,家裡那個媽媽要去和別人結婚了,外婆就和我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說——你早晚有一天會來陽城把我接走。」

「我那時候才十八歲,你知道么,我什麼也不懂。我媽媽和我說,她唯一能幫我的,就是把你送到陽城的親戚家——因為你在陽城的爸爸媽媽,就是我的表哥夫妻兩個沒有孩子。可是他們說,我得每年給他們寄錢。我媽說『你自己去想辦法,你敢做就要敢當』。我才十八歲而已我能想什麼辦法?」不如道為什麼,我居然講得這麼流暢,彷彿我已經在心裏面把這段台詞準備了無數遍,「我的大學當時已經要勸退我了,因為我基本上是從一開學起就沒去學校上過課……我能怎麼辦?我那個時候的肚子已經開始大起來了,報到的時候我拿布條把身體勒了一層又一層,還穿著一件像面口袋那樣松垮的衣服。我怎麼敢真的去上課,真的往在宿舍里?我只好一個人悄悄地回來找我媽,她把我帶到陽城去,躲起來,直到你出生。其實是,她死活都要按著我去把你打掉,我死活不肯。最後我贏了。你一出生,我就回到南方去了,我其實是去學校收拾我的東西,然後我就碰到了我的第一個經理,他叫我去唱歌,我問他:『夜總會唱歌賺的錢夠我養活一個小孩子嗎?』他看著我,他說:『你又漂亮,嗓子又好,又容易讓人記住你——你還有故事,想不紅,都難。』」我笑了,眼眶突然一陣發熱,「就這樣,很簡單的。可是我只是每年匯一筆錢出去,我不敢去看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好像……好像只要我不見你,很多事情就不像是真的。」

「水開了。」她慢慢地說,語氣特別輕柔,頓時不像個小孩子了,她「哧啦」一聲撕開了泡麵的包裝袋,「我爸爸是誰呀?」

「就是……就是那個時候和我談戀愛的男人。」我嘲笑著自己,「這其實不重要的,你相信我,不過你得感謝你的西決叔叔,那個時候我們馬上就要考大學了,我的男朋友消失了,我發現我自己懷孕了——我一個人站在樓頂上,要不是西決他衝過去把我拖走,我可能就真的跳下去了,那可就沒有你了。說不定還真是因為這個,你看著他才覺得親切呢。」

「他也知道嗎?知道你其實是我……」她遲疑了,深深地注視著我。

「別,」我打斷了她,兩行淚靜靜地流了下來,「別說那兩個字,我不敢聽,別那麼叫我,算我求你了。」

「行。」她把用過的肉醬包和調味包扔進了垃圾桶,「還是叫你姑姑比較好,我習慣了。」

「你剛才問什麼?」我用手指在臉上抹了一把,「除了我和我媽,沒人知道的。不過,現在三叔知道了,他做手術的時候我跟他講過,只要他平安,我就告訴他當年我為什麼不去念大學,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念大學有什麼好?」她清脆地說,「有什麼可念的?我就不喜歡上學,那些功課都難死了。」

「你和我一樣。」我看著她,「不過,我那時候作文還是可以的,沒你那麼費勁。」

「我今天晚上還得寫作文呢。」泡麵蹾在了我的面前,她也就勢拉出來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要我們寫自己做過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你說,我寫什麼好?」我注意到她現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不再加稱呼了,「有了,我寫這件事好不好?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學校組織春遊,然後我的包掉進湖裡了,因為可樂在裡面,所以我就跳下去游過去把可樂救了回來——這件事,能不能寫?」

「我覺得,好像不能。」我非常耐心地說。

「那你能說清楚,你做過的最勇敢的事是什麼嗎?」

泡麵彎彎曲曲地沿著筷子滑行了下去,我緊緊地咬住了空蕩蕩的筷子頭,然後對她笑了,「我做過的最勇敢的事,就是把你生下來。」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小診所,我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沒有多久,整個城市因為這濃郁飽滿的春天,瀰漫著一種芬芳,只有那個小診所,代表著芬芳背後的孽障。那些地方都類似於刑場,負責絞殺少女的矜持、柔軟、羞澀,更重要的是,絞殺她們矜持、柔軟和羞澀的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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