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5 你的希伯來書

那幾天,三嬸總是在慨嘆龍城的夏天馬上就要結束了的時候,順便都會跟上一句:「他爸爸到底什麼時候來接他呢?」她當然知道方靖暉抵達的具體日期,她只不過是想借著這樣的重複,再確認一下,鄭成功要離開了。鄭成功自己倒是一如既往地自得其樂,最近他迷上了可樂那隻熊的鼻子,很多天里,他興緻來了的時候,就孜孜不倦地用各種方式虐待著那個粉紅色的倒霉的鼻子:用指甲、手指、指關節、手掌、拳頭……直到有一天,那一小團粉紅色絨布的棉球離開了可樂的臉,到了鄭成功的手心裡——銑杵,就磨成了針。

「沒事,沒事,」在我沉下臉的時候,三嬸笑著把鄭成功抱起來,「可以縫的。你媽媽太凶了對不對?」三嬸的額頭貼了一下他的臉頰,「寶貝兒,跟著爸爸走了以後,別忘了我們大家呀。」話說到這裡,就有了悲從中來的味道。南音就在一旁,像是說相聲那樣配合道:「真捨不得外星人走。」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們倆每次能用一模一樣的語氣、一模一樣的表情,一前一後地講出這兩句一模一樣的話來。甚至連句子里的字都不換。

「哥哥也一定捨不得你走,小傢伙。」南音托著腮,望著鄭成功發獃,「我都還沒來得及告訴哥哥這件事呢,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對了,」三嬸突然想起來,「西決那個夏令營不是該完了嗎?學校馬上要開學了。等小寶貝兒要走的時候,他應該是能趕回來的吧?」其實她也並沒有指望別人回答她,她自顧自地說,「能趕回來的。這樣,我們大家就能在一起吃頓飯,給小傢伙送行了。」「你幹嗎要說得這麼凄慘?」三叔在旁邊語氣輕鬆地說,「人家鄭成功是回自己的爺爺奶奶家,將來慢慢長大了,也會常常回來走親戚的。」

「對的,」我看著他們笑笑,「鄭成功以後一定會回來看外公和外婆。」

「東霓你在說什麼啊?」三嬸驚訝地笑了出來,「他的外公外婆……」

「就是你們。」我語氣肯定地說。

那一天,機場似乎變得和我很熟。我早上在那裡送走了江薏,下午接到了方靖暉。西決終究還是沒有給江薏送行,那個夏令營真是老天給他的禮物。江薏領到登機牌的時候,我突然緊緊地抱往了她,我說:「江薏,其實我不能沒有你的,你信不信我?」她吃驚地瞪著眼睛,顯然,這讓她非常不習慣。「神經啊!」她笑著打了我一下,然後看著我的臉,像是在發獃,跟著狠狠地在我臉蛋上捏了一把,「不那麼忙的叫候,就來看我;就算是忙,也常給我打電話,聽到沒有?」

「是。」我揭穿她,「我一定常常跟你彙報,西決有沒有去見別的女孩子。」

「那關我什麼事啊?」她只是淡淡地笑。

方靖暉來到龍城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他除了需要帶走鄭成功之外,還需要帶走這麼多的行李。三嬸拿著我家的鑰匙來回跑了好多趟,才收拾出來了好幾個大箱子,一直強調說這些都是必須帶著的東西。「這恐怕都超出託運行李的上限了。」方靖暉的表情很驚悚。「照顧小孩子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你要是現在就嫌煩了趁早別帶他走。」三嬸冷冷地給了他一句,然後掉轉頭去繼續整理另一個箱子。三叔在旁邊尷尬地笑笑,對方靖暉充滿了歉意地點了點頭。

我的家在這兩天里亂得可怕,我不明白鄭成功的東西怎麼會突然之間橫七豎八地扔在種種不可思議的地方。方靖暉苦笑著搖頭,從微波爐頂上拿起鄭成功的皮球,說:「還不錯,你沒把它放在微波爐裡面。」「哎?」我突發奇想地說,「你說要是把皮球放在裡面轉一下,會不會爆炸?」他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當初娶你真是瞎了眼。」

門鈴響了,外面一起出現的是南音和冷杉。「我們是在樓底下碰上的。」南音清脆地一笑,但是緊接著,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閃爍著鬼主意。我也結結實實地盯著她的眼睛回看過去。死丫頭,誰怕你?她把手裡的包扔在沙發上,趁方靖暉和冷杉在廚房裡尷尬地打招呼的工夫,她湊到我耳邊悄聲說:「姐,算你狠,在我們學校裡面,有個入圍過什麼選美決賽的美女都沒能把冷杉拿下。」「亂講些什麼呀?」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的手臂。「得了吧姐,你以為我真那麼傻,什麼都看不出來啊?」她拖長了聲音,誇張著自己語氣裡面那種發現了八卦的興奮,不過還是酸酸的,也不知道她自己有沒有意識到。

「管好你自己吧。替別人操那麼多的閑心。才多大的人,長舌婦一樣。」我斬釘截鐵地笑著罵。一邊笑,一邊冷冰冰地用眼光掃她的面龐。這個時候方靖暉走了出來,南音那種最典型的笑容又綻放了,「熱帶植物,這是我媽媽給小傢伙新織出來的毛衣,好不容易才趕好的。一定要帶上,不能忘了的!」說話間,那副慣用的嬌嗔又自然而然地散發了。好好裝天真吧,我在心裡冷笑。

「謝謝你南音。」方靖暉從昨天起就這樣語氣熟稔地叫她「南音」了。

「啊呀,不能那樣揉成一團放進去的!」南音尖叫著跳起來,從我手裡把那幾件小毛衣搶過去,「姐你讓我來收拾好啦——照你這樣所有的東西都會被壓壞的!」

我冷玲地把手裡的東西一丟,轉身往廚房那邊走。就給她個機會讓她覺得自己比我強吧。果然,她一邊疊衣服,方靖暉特別配合地在一邊開口道:「看出來了,南音將來嫁人了以後,一定會是賢妻良母。」

南音沒有做聲,但我聽到,她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冷杉站在冰箱旁邊,很隨意地把手插在兜里,深深地看著我,但輕輕地一笑,「他是來帶走火星人的么?」「是啊,怎麼樣?」我走過去輕輕地用手指滑過他的臉,覺得指頭肚上滾過一陣小小的粗糙,「該刮一下鬍子了。」我跟他說。他沉默了一下,終於說:「其實我覺得,」他急匆匆地笑,「我覺得他長得還不錯,反正不像你原來跟我說的那麼丑。」「相由心生嘛——」我的雙臂緩慢地從他的腋下滑過去,不知不覺圈住了他的脊背,「我那時候恨死他了,自然看見他就覺得噁心,不過話說回來,」我故意地放慢了語速,「要是真的很醜,你想想,我當初也不會嫁給他啊。」看著他欲言又止的眼睛,我笑了,用耳語般的聲音說:「吃醋了?」

他突熟把手伸到我身後去,兩個手掌重重地擠住了我的腰。「誰吃醋?」他的眉毛揚了起來,「我哪裡趕不上他了,我吃什麼醋?」「是么?你有好多優點嗎?」我故意逗他。「當然了,我……」他咬了咬嘴唇,「你到哪裡去找像我這麼……這麼,五湖四海、五光十色、十全十美、十惡不赦的人……」「壞孩子!」我給了他肩窩上一拳,把我一臉的笑全體貼到他胸口的地方,他身上帶著夏末最後的餘溫,我的笑容也一樣。

「好啦,放開我。」我輕輕地推他,「我剛想起來,我弟弟今天回到龍城了,我得打個電話給他,我忘了他的火車什麼時候到。」

「你把電話拿進來,在這兒打。」他攥著我的胳膊。

「可以。快點兒,乖,放開我。」我輕輕地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不然一會兒讓方靖暉進來看見了就不好了。」

「有什麼關係?」他不情願地鬆開手,「看見就看見了,你們都離婚了。」

「等你再長大一點兒就明白了寶貝,」我嘆口氣,「有些事兒,心裡清楚,和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就是不一樣的。」每到這種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真的比他大很多。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還不懂得,人究竟有多脆弱。

我到客廳里抓起分機,重新往廚房走,途經卧室的時候,門不經意地半掩著,我看到南音和方靖暉一起在那裡裝箱子,方靖暉說:「南音,謝謝你幫忙。」

「這有什麼呀?」南音愉快地說,「不就是順便的事兒么?舉手之勞。」

「我——」方靖暉嘆了口氣,「也謝謝你那個時候,幫我的忙。」

「哎呀你快別提那回事兒了!」南音的語調像是在撒嬌,「我好不容易才忘掉。你算是讓我做了一件我有生以來最壞的事兒。還謝什麼呀?我認倒霉。」

「所以我才要謝你啊。」方靖暉淡談地笑。

「我那時候心裡都害怕死了,手一直在抖,一直抖,」南音莫名其妙地有點兒委屈,「開抽屜的時候差點兒喘不上來氣,明明知道我姐一定不會回來的,可是就是怕得不得了。」她居然笑了,像在訴說一件有趣的童年往事。

「什麼都別說了,」方靖暉也笑得很輕鬆,「請你吃飯,就在這兩天里。應該的。」

我就在這個時候重重地推開了門。門撞在牆上一聲巨響,我心滿意足地看著南音那雙被驚嚇了的大眼睛。在這個時候,她居然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方靖暉,這一眼讓我心裡所有的猶豫一掃而光。她永遠有本事像只真正的兔子那樣給人展覽她有多麼易碎和無辜。去你媽的吧(對不起三嬸,你知道我其實是什麼意思)。我的嘴角細微地往上翹了翹,自己也奇怪為何我的語氣這麼平靜,「鄭南音,看來西決說得真的是一點兒都沒錯,我一直小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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