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3 海棠灣

整塊整塊的天空砸在了地面上,就粉身碎骨了,再也凝結不起來,也因此,再也回不去那麼高的上方,於是就只能融化,只好變成海。時不時地,哭笑一番,弄出來雪白的浪花,勉強代替雲彩。但是無論如何,太陽只有一個。所以每天在清晨和黃昏的時候,海都得拼了命地和天空搶太陽。天空權威地認為海是自不量力的,海驕傲地認為天空是不解風情的,它們把太陽撕扯得血跡斑斑。每一次都是天空贏,太陽被它佔據著,面無表情地放射著光芒;每一次海都會輸,太陽渾身是傷地離開或者沉淪下去,但是總會留給它所有的柔情,以及良辰美景。

我坐在一把巨大的陽傘下面,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嘲笑自己為何想出來一個如此俗爛的三角戀的情節。其實大自然應該是沒有那麼多情的,因為它沒有慾望。在距離我大約十米遠的地方,鄭成功端正地坐在沙灘裡面,肥肥的小腿被沙子蓋住了大半。方靖暉趴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玩著一個橘色的塑料球。「寶貝兒,來接爸爸的球兒——」鄭成功完全不理他,但他依然神采飛揚地輕輕拋起那個球然後自己接住,純屬自娛自樂。

「喂,」江薏輕輕地伸了個懶腰,「其實我覺得方靖暉挺好的,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是么?」我有氣無力地冷笑,「挺好的,當初你怎麼不要?幾年後還當成殘次品發給了我?」

「是他不要我。」江薏自嘲地笑,「他是我大學裡交的第一個男朋友,可是我爸爸很不喜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了我爸爸不喜歡他以後,就慢慢地對我淡了。那時候我也是個孩子,總覺得日子還長著呢,以後還有大把更好的男孩子在前面等著……」她搖搖頭,舒展了腰肢,臉仰起來,「真好,這裡的天藍得都不像是真的。」

「好什麼好,熱死人,天藍又不能當飯吃。」我嘟嚷著。

「你這人真煞風景,」她惡狠狠地把一根吸管扎進獼猴桃汁裡面,「那些男人也不知道看上了你什麼,都瞎了眼。」

「老娘有姿色,」我懶洋洋地把墨鏡摘下來,「氣死你們這些發明出『氣質』這個詞來騙自己的女人。」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和方靖暉離婚,」她出神地看著不遠處,「他對孩子那麼好。人也不錯,你到哪裡再去找一個像他一樣的男人?」

「不想找了,再也不想找了。」我輕輕地說給自己聽,「跟男人一起過日子就是在沼澤地里滾。憑他怎麼好的男人,到最後都是弄得我一身爛泥……我已經害怕了。」

「再害怕也不至於找冷杉那種角色來糟踏自己吧。」她竊笑。

「你……」我用力地把墨鏡戴回去,「你純屬忌妒——這點上人家陳嫣就比你坦率,陳嫣第一次看見冷杉的時候就跟我說他好看。」

「你沒救了。」她把防晒霜拍在脖頸上,「那麼一個小傢伙就把你弄得頭昏腦漲,枉費你修行了這麼多年。」然後她停頓了片刻,突然說,「也不知道陳嫣那個傢伙有沒有羨慕我們出來玩。」

「也不知道西決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想你。」我乾脆利落地把話題轉移到了她想要的方向,「不然,我現在打個電話給他?」

「算了,沒什麼話好和他說。」她面無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西決潛移默化過了,她現在也總是一副看似無動於衷的樣子。

「那我問你啊,要是西決現在求你回去,很低聲下氣的那種,若是他求你不要去北京,留在龍城和他結婚呢?你會動心嗎?」

「怎麼可能?」她笑得有點兒慘,「讓他張嘴求人,還不如要他的命。」

「我是說假設。」我堅持著。這個見鬼的熱帶,怎麼連空氣都像煩躁時候的鄭成功一樣,毫無道理地黏著人?可惜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我可以狠狠地打鄭成功一下讓他離我遠一點兒,但我打不到空氣。

「假設有什麼意思?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的。他什麼都不願意努力爭取,只想要強迫著別人按他的意思活,哪兒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她用力地咬著嘴唇。

不對。我在心裡暗暗地回答。你說得不對。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不是不願意爭取,他也不是強迫別人——他只不過是害羞,他比誰都害怕被人拒絕,他比誰都害怕看見自己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就是這點沒出息。寧願把自己的弱點交給別人去肆無忌憚地利用,還以為自己挺了不起。他已經那麼自卑了,你為什麼不能對他再好一點?就算你放棄他的理由是正當的,你為什麼不能對他溫柔一點兒?你為什麼不能好好地跟他解釋說你是不得已?沒錯,我總是在罵他懦弱罵他沒出息——但是那並不代表你也可以這樣想他,並不代表你也有權力在我面前表現那種對他的輕蔑。只有我才可以,你,不行。

「你們倆是不是在聊我啊?我都聽見了。」方靖暉踩著一雙半舊的沙灘鞋跑過來喝水,渾身上下沾滿了亮晶晶的沙。

鄭成功很聽話地坐在不遠處沙子堆成的城牆旁邊,怡然自得地自己玩兒,在夕陽下,變成了另一個沙雕。

「沒你什麼事兒。」我笑著戧他,「女人們的私房話跟你沒關係,去看著小傢伙呀,他一個人坐在那裡萬一海水漲潮了怎麼辦呢?」

「拜託——」他們倆異口同聲地說,然後面面相覷,接著方靖暉又是那種嘲諷的口吻,「傍晚的時候沒有漲潮這回事,只能退潮。鄭東霓,我以前說你是文盲是跟你開玩笑的,沒想到你真的是。」

江薏率先默契地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嚷:「方靖暉這可是你說的……」

「我只不過是準確翻譯出了你的心理活動。」方靖暉斜斜地看著江薏的臉,順理成章地微笑著接話。

「我叫你們倆狼狽為奸。」我利落地把大半杯冰水對著他們倆潑了過去,其實我心裡還是有點兒分寸的,那杯水絕大部分都被方靖暉擋了去,江薏身上只是濺上了一點點,不過她還是非常應景地尖叫:「方靖暉你趕緊走吧,離這個女的遠點兒——我們倆不過是想安靜些說會兒話而已。你招惹她發了瘋我們就什麼都說不成了」

「對不起,我忘記了你是被人拋棄了出來散心的,我該死。」方靖暉笑道,「可是光是女朋友陪你說話是沒有用的,對你來說現在最有效的葯就是一個新的男人……」

「這兒沒你什麼事,趕緊去看看孩子啊。」我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脊背,「你不是還要跟我爭他嗎?你就這麼盡監護人的責任啊?快點兒,別理我們,去看著他。」

「受不了。」江薏在一邊笑,「你們倆不是要離婚了嗎?怎麼還在打情罵俏?」

「江薏,」我嚴肅地看著她,「你不能這麼侮辱我的。」

「小薏,」方靖暉看似親昵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手指指著不遠處一群正在玩沙灘排球的大學生,中國面孔和外國面孔都有,「看上了哪個,過去搭個訕也好。不是一定要亂來,跟看著順眼的男孩子聊一會兒天兒,心裡也是可以高興起來的。」

「你剛剛叫她什麼?」我大驚失色地笑,「你肉麻成這樣不怕天誅地滅么?」

「你大驚小怪什麼呀?」江薏神色明顯得有點兒窘,「我爸爸就這麼叫我,我大學裡關係好的同學也是這麼叫我的。」

「對不起、我脊背發涼。」我跳起來,腳踩在了暖烘烘的沙灘上,就像身上沾上了刺。我向著鄭成功奔過去,可是沙子搞得我跑不動,好像是在完全沒有心思的情況下誤入了溫柔鄉。他依然端坐在自己的影子旁邊,小小的,被染成橘色的脊背讓人覺得像個玩具。

方靖暉順勢坐在了我剛剛的椅子上。緊接著傳來了江薏的一句笑罵,「輕點兒呀,你要是把她的包壓壞了她會跟你拚命的——」

不經意地,我看到方靖暉眼裡含著一點兒舊日我很熟稔的親昵,他說 「小薏,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很喜歡說『拚命』這個詞。」

我承認,這讓我有點兒不舒服,儘管我對此情此景求之不得。

附著在鄭成功身上的沙子零星地跌下來,沿著我被曬熱的皮膚。這個地方的樹看上去都是張牙舞爪的,就像剛洗了頭髮沒吹乾,倒頭就睡了,第二天就這樣大大咧咧地出現在暴虐的日光下面,枝葉都站著,還站得不整齊。總之,炎熱的地方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別說是看得見的景物,就連空氣都與「整潔」二字無緣——這種時候我就希望老天爺惡作劇地下一場鵝毛大雪,把由熱帶製造出來的滿地垃圾不由分說地席捲一遍,比如這些歪七扭八的樹,比如永遠不安靜的海,比如又膩又有腥氣的沙子,也可以包括這些充滿慾念、一點兒都不純粹的滿地陽光——統統可以歸類為「垃城」。幾天來方靖暉帶著我們到處去玩,一路上興緻勃勃地跟江薏賣弄他關於「熱帶植物」的知識,江薏很配合地讚歎著:「原來是樣啊。」我在一旁不斷地打哈欠。方靖暉總是嘆著氣說:「鄭東霓,你這個無可救藥的北方人。」

江薏是株茁壯堅韌的植物,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環境里,都能很敏銳地在第一時間發現那裡的妙處,然後迅速地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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