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07 醉卧沙場

我總是在最糟糕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發現,其實我還是喜歡活著。沒錯,就是活著。比方說現在,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店裡,惡狠狠地打開一罐啤酒,在雪白的泡沫泛濫之前,用我的嘴唇截住它們。它們在我的舌尖上前仆後繼的粉身碎骨,那種酥麻的破滅,就是活著;比方說剛才,我失魂落魄地衝進了這個屬於我的地方,擰亮牆角的一盞燈,一片漆黑之中,江薏送給我的老鋼琴幽幽地浮現出來,就好像在那裡耐心地等了我好久,我咬著牙注視它,突然無可奈何的一笑,那種酸澀的經綳著的視覺,就是活著;比方說比剛才在稍微靠前一點的剛才,我像是顆燃燒彈那樣衝出了三叔家,衝到了樓底下,我讓我的車勇敢的在馬路上一次次地超過他那些個半死不活的同類,老頭作證,我有多麽想把方向盤稍微偏上那麼一點點,那種強大生猛的沒法控制的,想死的慾望,就是活著

啤酒讓我清醒。我閉上眼睛,傾聽著它們在喉嚨里慢慢滑行的聲音,他們不緊不慢的蔓延著,撫慰著我身體裡面那些灼熱的內臟。一定有辦法的,等我腦子更清楚的時候就能想到辦法的。我才不會死呢,該死的人都還活著,我怎麽捨得死?現在,喝酒吧。只有這架老鋼琴面前的那盞燈開著,我和這道昏暗的光線一起,變成室內這無邊際的黑暗的魂魄。我怔怔地看著手指尖那根煙,他自得其樂的燒著,有一截灰眼看就要掉下來。我輕輕伸出食指,想把它們彈到地板上,可是就在一霎那間我恍然大悟,於是我急急忙忙的端起面前那罐還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啤酒,一口氣喝乾了它,啤酒裡面那些濃烈的氣體一直頂到了喉嚨上面,然後我才把那截煙灰彈到了空的易拉罐里。真蠢。我笑自己。現在和當年跑場的時候不同了。我自己是這家店的老闆,什麼都是我的,每一塊地磚,每一條木板,要是連我都不愛護它們,我還能指望誰呢?準是這架鋼琴,這道光線讓我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個時候,每一天跑完場,和band的傢伙們一起喝酒聊天的時候,我都喜歡偷偷的趁人們不注意,把煙灰彈在地板上。像是惡作劇一樣,沒有膽量當面對那些使勁剋扣我們,不肯給我們加薪的老闆豎中指,只好做點什麼表示我想要噁心他們吧。算是做給自己看。

那時候多年輕,多孩子氣,但是多快樂。可就在這個時候,方靖暉那句話又熱辣辣的穿過了我的腦袋,「你會覺得法官會同情誰?是一個職業正當,什麼記錄都清白的植物學博士,還是一個金盆洗手了以後只會從男人身上討生活的歌女?」那種熟悉的嗡鳴聲又開始肆虐了,摻和著酒精的味道,和類似於嘔吐物的腥氣。我捏緊了拳頭,四處尋找著我的手機,我不管,我說過的,我要那個婊子養的男人為這句話付出代價,我現在就要。「方靖暉,你給我聽好了。」我不管不顧的說,自認為自己還算是維持著威脅人的時候必須的冷靜,「我沒有嚇唬你,我什麽都敢做,我跟你講我什麼都不怕。……反正鄭成功那個小東西的命是我給的,把我逼急了我帶著他一起開煤氣……不就是這條命嗎,我可以不要,我敢,可是你敢不敢?方靖暉你說話呀你敢不敢……」眼眶裡一陣潮熱的刺痛,可是沒有眼淚流出來——全都燒乾了。我知道,我又做錯了,我又沒能沉住氣,我知道我這樣其實正中他的下懷,我在身處下風的時候應該仔細尋找突破的機會,可是我卻又是一咬牙就起來掀翻了棋盤,我又讓人家看到了我的氣急敗壞,又讓人家見識了什麽叫做輸不起——可是誰叫他侮辱我?

隔著上千公里,他無可奈何的笑,「東霓,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去睡吧,等你清醒了再和我說。我要掛了。」於是我也笑了,「要是你現在床上有人的話,你應該負責任的轉告人家——你說不定帶著一身亂七八糟的有毒基因,問問她有沒有勇氣幫你生第二個鄭成功。」然後我就迫不及待的掛了電話,臉上依然帶著微笑。果然,我的手機開始瘋狂的響,他終於被我戳到了不能碰的地方,不打算再維持那副冷靜的表象,準備和我對罵了——我心滿意足的關上了手機,我眼下可沒興趣陪你練習,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對罵起來,總是我贏。

幹嗎總是擺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總是那種風度翩翩,專等著欣賞我如何失控的樣子?我用力重新拉開了一罐啤酒,太用力了些,拉環划到了手指。我把臉埋在了胳膊裡面,因為突然之間,脖頸似乎罷了工,拒絕在替我支撐著腦袋。我和方靖暉之間總是這樣的,誰也別想維持好的風度,誰也別想從頭到尾保持得體的表情,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是那麼齷齪了,任何對於「尊嚴」還是「教養」的執著都顯得可笑。這到底有什麼意思?我在心裡問自己。就算我早已不可能再回到那個我出生長大的工廠區,因為我幾乎繞了半個地球;就算早就告別了嗓子唱到嘶啞的日子,因為我變成了想讓當年的自己豎中指的老闆;就算早已不用擔心半夜回家會被房東罵,因為我已經住進了一套客廳可以用來打羽毛球的房子里;可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意思?生活的內核永遠讓人醜態百出——不管你給它穿上了多麼燦爛奪目的外套。早知如此,當初還奮鬥什麼?

「掌柜的,這麼晚了你怎麽一個人?」

他站在光和黑暗微妙銜接的地方。冷杉。正因為光影的關係,臉上呈現了暗淡的色澤。我還以為自己見了鬼,不過,這個鬼看上去還蠻順眼。依然挺拔,並且,稜角分明。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又在不由自主的微笑了。

「這麼晚了,你為什麼會在這兒?」我問。

「因為我住在這條街上。」我知道他注視了一下鋼琴上並排著的幾個啤酒罐,「我的學校在這兒。我去書店買書,那邊有家一直營業到凌晨的書店,真的,就在街口,一直到12點才關門,有時候甚至更晚,那裡面也有些書是我們這個專業的,特別難找……」

我無可奈何的打斷他,「對不起,你說話一直是這樣的么?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事應該多說幾句,什麼事應該一筆帶過?」

他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似的開顏一笑,牙真白,「哦,是這麼回事兒。我剛才說去書店,然後我就想到你可能會覺得我在撒謊,因為龍城很難找到一家開業到那麼晚的書店,所以我就多跟你解釋兩句——」他似乎完全沒在意我臉上驚愕的表情,「咱們剛才說道哪兒了?對,你問我為什麼還在這兒。因為我回來的路上看見店裡有燈光,我有點不放心——」

「你的意思是說,要是真的是小偷來了,你還打算搏鬥?」我真想看看他到底是真少根筋,還是裝傻。

結果他誠懇的說:「不一定,要看人數多少了,要是只有一兩個人,我對付起來應該沒問題。」

「黃飛鴻,失敬失敬。」我笑道。

「那倒不敢當。」他居然泰然自若地接我的話,「我小時候學過七年的散打,不對,六年半。其實我的技術也就那麼回事,不過掌柜的我告訴你,打架這回事,技術根本是次要的。最關鍵的是要豁的出去,你不怕死,對方就會怕你。」

我非常冷靜的回答他:「我剛剛說黃飛鴻,只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你在這種情況下,配合我,笑笑就好了。這不過是幽默呀,你難道不懂什麼叫幽默嗎?」他又笑了,笑得心無城府,「不好意思,真沒看出來。」

「好了,」我沖他揮揮手,「走吧,已經很晚了,你再不回去宿舍的話,你們老師該罵了。」我習慣性的語氣諷刺,忘記了他恐怕聽不出來。

「不會的。」他果然是聽不出來,「宿舍那邊,本科生確實是管的嚴些,熄了燈就要鎖門。不過我們研究生沒事兒,尤其是我們基地班的樓,根本沒人管。」

「你說什麼?你才多大——你已經念過那麼多年的書了么?」我大驚失色地看著他。

「我22歲。」他又做出了那副認真坦然的表情,「16歲上大學,那年考上這邊的基地班,就是那種七年制的,一起把四年的本科和三年的碩士讀完,,掌柜的你知道什麼叫基地班么,我們那屆高考的時候……」

「行了,你真的可以走了。」我忙不迭地打斷他,以示投降,「我相信你沒撒謊,你22歲,你也是貨真價實的研究生,很晚了,小朋友,再見。」

「掌柜的,這麼晚了,不然我送你回去吧。」見我沒有反應,他補充了一句,「你開車來的么?我有駕照,你放心。」

「我在等我的朋友,行不行?」我真不明白這個人到底是怎麼長大的,我和雪碧說話都用不著那麼費勁兒。

老天爺奇蹟般地顯靈了。也不知為什麼,只有在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他才願意幫我。陳嫣站在店門口,猶疑地朝裡面望著。我顧不上懷疑她來幹什麼,驚喜交加的說:「你看,我的朋友來了。」

「掌柜的,再見。」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陳嫣一眼,終於消失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陳嫣就迫不及待地倒抽了一口冷氣表示驚嘆,「天哪東霓,剛才那個男孩子長的真帥。是你店裡的服務生么?你從哪裡找來的?」

「開什麼玩笑?」我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