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03 傷心球賽

我住的地方是新開發出來的小區,人不算多,不像三叔家那邊,入了午夜還燈火錯落。當初我選擇這裡,也正是看中了這個地方的安靜,還看中了能從窗子里看見的護城河。今天是周末,我的那棟公寓樓基本上整個都是黑暗的,在暗黑中透出隱約的輪廓,像一隻有生命、但是那麼寥寥幾散窗子透出來橙色的光。其中一家開著窗子,杯子交錯還有歡笑的聲音清晰地傳出來—估計是在慶祝什麼。南音盯著那扇孤零零的歡笑的窗子,吐了吐舌頭:「簡直像是聊齋一樣,真嚇人。」

我住過很多很多的房子。美國小鎮上外觀醜陋的公寓——我懷裡抱著一盒剛買的牛奶,挺著臃腫的肚子,胳膊差點夠不著電梯的按扭。北京三環邊上陳舊的住宅區——那是我最自由的時光,我通常在凌晨到家,有時候帶一個男人回來,有時候不帶,我那個時候開著一輛從朋友那裡買來的二手小貨車,因為服裝店的貨物都是我一個人進回來的,我一想到只要我賣掉這滿滿一車的衣服——尤其是想到其中一些難看得匪夷所思的也照樣有人來買,他們把錢交給我,我就可以給自己買些漂亮一百倍的東西,心情就愉快得不得了,愉快到讓我神采飛揚地把頭伸出車窗外,用很兇的語氣罵那幾個擋了我的路的中學生,那些滿臉青春痘、騎著變速自行車的小孩子喜歡被我罵,青春期的男孩子們都是些賤骨頭。新加坡高層公寓裡面別人的房間也曾是我落腳的地方,我帶著一臉亂七八糟的妝,一開門就可以放縱的把自己攤在一小塊東南亞花紋的席子上面。在往前,那個我只是短暫停留過的南方的城市,我拎著從也是買來的30塊錢的高跟鞋,輕輕翻牆溜進校園裡,熄燈的時間已經過了,所以我必須像個小偷那樣摸回宿舍去。遠處,城市的上空瀰漫著海浪的波濤,就像是天空在呼吸。

天哪,為什麼我想到了那麼多的事情。我想說的其實只不過一句話,簡單點說,對於過去的鄭東霓,只要回到那個落腳的地方,就完全可以讓自己以最舒服的方式或者融化成一攤水,或者蜷縮成一塊石頭。不用在乎姿勢有多麼難看,不用在乎臉上的粉到底還剩多少以及衣服是不是揉皺了。因為門一關,我可以用任何我願意的方式和自己相處。但是現在,好日子完全結束了。最簡單的例子,我關上門扔掉鑰匙以後,不能再像以往那樣肆無忌憚地踢掉鞋子,第一件事永遠是把鄭成功小心翼翼地放到他得小床裡面,因為只要動作稍微重一點他就可能像個炸彈,還多了一個雪碧。我必須讓我精神集中的像是在外邊一樣,用聽上去百分之百的成年人的口吻要雪碧去洗澡——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在一夜之間自然而然地學會做長輩的,反正,我不行。

「姑姑,」雪碧疑惑地看著我,「不用給小弟弟換一套睡覺穿的衣服么?」

「別,千萬別。」我打開冰箱拿了一盒橙汁,聽到她這一句話的時候盒子險些掉回冰箱裡面,「那樣會弄醒他的。他醒來一哭一鬧我們什麼也別想做了。」

「可是,」雪碧歪了歪腦袋,把可樂熊夾在肩膀上說,「他身上的衣服太厚了吧,這樣睡覺會很熱的。而且,我覺得睡覺的時候還是不要穿在外面的衣服,那樣,不是不幹凈嗎?」

「哎呀,你煩不煩!你今年才多大啊?怎麼那麼啰嗦——」我重重地把橙汁的盒子頓在餐桌上,崩潰地轉過臉,迎面看見西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算了,我深呼吸了一下,這個小孩畢竟初來乍到,我別嚇壞了她,於是我換了比平時還要柔的口吻——那種說話的腔調的確讓我自己感覺很肉麻,「叫你洗澡你就去吧,照顧小弟弟是我的事情,你只要照顧好自己就好。」

不過雪碧的臉倒是一如既往的清澈,似乎對我剛剛的不耐煩視而不見:「這樣好不好,姑姑,我來幫小弟弟換睡覺的衣服。你放心,我不會弄醒他。我知道該怎麼做,我會很輕很輕的。」不等我回答,她就衝進了我的房間,然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探出腦袋,「我知道你把小弟弟的衣服放在哪裡,我今天早上全看到了。」

我錯愕地對著西決說:「看到沒有,她簡直都超過了你時候——你那時候好像還知道自己是寄人籬下,她倒好,百分之百賓至如歸。」

他輕輕地笑:「我看人家雪碧比你靠譜得多。至少比你會照顧人。」

「滾吧你。」我倒滿了兩杯橙汁,一杯推到他面前,一杯給自己,「你就靠譜了?那你還和江薏糾纏這麼久都斷不幹凈,你真靠譜。」

他沒有表情地裝聾作啞,但是我知道他稍微用力地捏緊了玻璃杯,因為他的手指微微有點發白。這是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有的習慣動作。

「說話呀。」我窮追猛打,「別想混過去,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又和她搞到一起的?」

他終於無可奈何地看著我:「你能不能不要講得那麼難聽?」

南音這個時候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行,那就說說,你倆是怎麼舊情復燃的?」她堆了一臉的壞笑,顯然已經忘記了剛才還在賭氣。

「你一邊兒涼快去,沒你的事兒。」西決惱羞成怒的表情永遠是我和南音最愛看的節目。

南音興沖沖地看著我:「姐,你那雙新買的高跟鞋可不可以借我—」「寶貝兒,」我笑容可掬地打斷她,「你休想。」

「小氣鬼。」南音咬了咬嘴唇,眼光落回到西決身上,「快點講嘛,我要聽聽你和江薏姐姐到底怎麼回事兒。」然後她又殷勤地補充了一句,「哥你要加油,我喜歡你和江薏姐在一起——她比那個陳嫣強不知道多少倍。姐你看看陳嫣那副嘴臉,生了北北以後她更是囂張了。也不知道在什麼,抱著那麼丑的一個小傢伙還覺得自己挺光榮的——」

「你小時候也好看不到哪兒去。」西決忍無可忍地打斷她,「我真是受不了你們。你們討厭陳嫣也就算了,人家北北——」

「別,」南音的小臉湊到他的臉跟前,嘲諷地拖長了聲音,「叫人家的名字多不敬呢,要叫人家小嬸——你不是早就叫慣了么,」接著她微妙地調整了一下表情,擺出一副沉著臉的樣子來,惟妙惟肖地模仿著,「南音,你是不是應該給小嬸兒道個歉——」

「哎呦我不行了!」我緊緊抱著靠墊,笑得差點從沙發滾到地上去,「南音你怎麼能學得這麼像啊,天哪——」我重重地拍了一下西決的肩膀,「好好看看吧,剛剛你就是那副死樣子,不行我笑得胃都疼了。」

「你現在倒是不擔心吵醒鄭成功了。」西決咬牙切齒地盯著我,「我不過是想說你們倆真是沒素質——跟陳嫣較勁也就算了,你們這麼大的人,針對人家北北一個嬰兒,覺得很有意思嗎?」

「誰針對她——」南音托著腮幫子,眼睫毛輕輕地顫,她說話的樣子越來越像個小女人了,「我針對的是陳嫣,又不是北北,再說在這兩個小孩子里我就是更喜歡鄭成功。這有什麼不對么,她就是看出來我們大家對鄭成功更好,就要故意跟大家找彆扭,以為這樣我們就能多注意北北了——連鄭成功的醋都吃,你說是誰更沒有素質?我覺得最慘的還是小叔,總是夾在中間打圓場。今天晚上他們倆回去說不定要吵架的,陳嫣一定會把對我的怨氣都發泄到小叔頭上,小叔好可憐。」

「那就讓他們吵去。」我悠閑地伸了個懶腰,「活該,小叔是自找的。」

南音的手機又一次傳來了簡訊的鈴聲,她仰起臉粲然一笑:「我去給蘇遠智打個電話就回來。哥,不然你今天也別走了,我們三個好久都沒有一起聊天了呢。」

「今天就算了,」西決站起身,像往常那樣揉揉南音的頭髮,「三嬸一個人在家也不好。而且她明天一大早要出門,不能沒人替她開車。」

「南音,別信他的。」我竊笑,「滿嘴仁義道德,其實是等不及要去跟江薏鬼混。別那麼看著我,我說錯了么,你趕緊走吧,不然我怕那個瘋女人一會兒醉醺醺地殺到我這兒來。」

「原來如此——」南音開心地歡呼著跑進了屋裡。不一會兒,房子的深處就隱約傳來她愉快的聲音,與此同時,還有雪碧隱隱的說話聲,估計又在和可樂聊——今天他們的確遇見了太多人,有太多事情需要消化,以一隻熊的智商,理解我們家所有事情估計有些難度,所以雪碧責無旁貸地擔負起給可樂講解的任務。只是我不知道,雪碧自己又究竟能理解多少。

空曠的客廳里,就連西決拉緊外衣拉鏈的聲音都格外清晰。我故意對著他的背影,輕輕地說:「醫院的結果出來了。我今天一直想跟你說,但是就是沒有機會。「

我看見他慢慢挺直了脊背,輕輕地說:「是么。」

「我媽終於贏了。」我如釋重負地把懷裡的靠墊丟到地板上,「居然——鄭岩那個王八蛋居然真的是我爸。開什麼玩笑。」

「鄭東霓,別總是一口一個『鄭岩』的。你對大伯總該有點最起碼的尊敬吧。」他的語氣依然平淡,只是他仍舊不轉過身來看我的臉,卻彎下身子開始系鞋帶。

「我剛才叫他的名字是為了區分一下,不然上面那句話要怎麼說——我爸居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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