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節

從那一天以後,他開始打她。起先是在爭吵到激烈的時候他才會動手,到後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動手了。暴力有時候無非是一種習慣而已。他們倆之間有種東西在無聲無息地改變著。雖然她依然任性,依然跋扈,依然會囂張地對他說:「陸羽平我渴。」但是當他倒水給她的時候,她不敢再像以往那樣對他說:「我說我渴,又沒有說我要喝水,我要喝冰紅茶。」她會默默地接過來,然後一聲不響地喝乾它――哪怕她真的很想喝冰紅茶。

秋天來了,天氣漸涼。那段日子父親總是在全中國的上空飛來飛去,很放心地把她交給了陸羽平。那段日子因為店裡的幾個打工的大學生陸續辭工,小睦也變得格外地忙。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夏芳然過著怎樣的生活。她漸漸習慣了以越來越熟練的姿勢在最短的時間裡把自己的身體蜷縮成胎兒的形狀。似乎這樣可以幫助她忍受。咬咬牙就過去了。她對自己說,還不都是那麼回事,生活永遠如此――你不是忍受這件事,就是忍受那件事,如果手術要推遲的話,你就忍受他吧。說不定等你要躺回到手術台上的時候他就又變回原來的那個陸羽平了。她非常阿Q地想。她已經做不到像曾經那樣,努力地,用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語氣對他說:「陸羽平你還是走吧。」明擺著的,如果她如今再用這種方式跟他講話的話那根本就是做秀了。而且還是那種沒觀眾沒票房明明演的是悲劇底下卻是一陣哄堂大笑的秀。

你根本就離不開我。陸羽平心裡總像念咒語一樣地對夏芳然說這句話。尤其是在她一聲不出地忍受他的拳頭的時候,默念這句話更是過癮。你根本就離不開我。他惡狠狠地重複了一遍。他看著她靜靜地像只貓那樣卧在沙發里,長發垂下來,掩住了臉。很久,很久以前,他告訴她:「要是疼你就喊吧,喊出來會好受些。」她很固執地搖頭說不。真慶幸她那時候就養成了這個習慣啊。她卧在那裡,好像是睡著了,也好像是在舔傷口。更久以前――比很久還久的從前,他對她說:「夏芳然,我的名字叫陸羽平。陸地的陸,羽毛的羽,平安的平,記住了嗎?」現在她應該是記住了。怎麼可能記不住一個對自己掄拳頭的男人呢?

他悲從中來。他慢慢地走到沙發旁邊,蹲下,他的手輕輕放在她的頭髮上。他的聲音在顫抖,他說:「殿下。到床上睡,好不好?」她打了個寒戰,抬起眼睛愣愣地看著他。怕他嗎?她問自己。現在她經常這樣問自己。怕他嗎?沒什麼丟臉的。如果怕那就承認吧。可是――不怕。因為,因為在那個他對她拳腳相加的晚上,她已經見過了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從陸羽平身上看出來的東西了――所以,不怕的,因為你們這下算是真的「相知」了。跟著「相知」後面的是什麼?對了,是「相守」,真聰明,你就跟他這樣相守下去吧。除了相守之外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她慢慢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那表示她認命了。可是他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這聲嘆息。他長久地,其實是疼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的右眼已經看不見了。那隻孤單的右眼上面蒙上了一層白翳,一絲厭惡的神情終於在他臉上顯現了出來。要知道長久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說:「你的右眼怎麼看著像條死魚?」

她微笑了。要知道在她完好無損完美無缺的年代,這種有些矜持又有些惡毒的微笑是她最攝人心魄的表情。她清楚這個。在她綻開一個這樣的微笑時她心裡習慣性地把握著那個最動人的尺度。她想陸羽平你完了,因為你傷害不了我了。你可以打我可以罵我可以羞辱我,但是你已經傷害不了我了。陸羽平,你這個男人還真是沒有用呵。她挺直了脊背從沙發上下來,一如既往的優雅。她自顧自地走回房間,沒有理會他打開門,走到外面的黑暗裡。

凌晨的街寂靜得像是按兵不動的靈魂。空蕩蕩地讓自己置身其中的時候你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啞巴。這個時候的陸羽平非常,非常,非常的想家。不是那個夏芳然嘴裡一無是處連麥當勞都沒有的小城。而是那個沉睡著礦井的聲音,還有雙親的軀體的鎮子。已經有很多年,他因為太過珍惜而沒能允許自己如此赤裸裸地想念它。但是現在,可以了,沒有必要再掩飾了。沒有必要再用任何方式愛惜自己的尊嚴了。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再慢慢地鬆開。你已經變成了一個暴徒。不是嗎?一個自甘墮落鮮廉寡恥的暴徒。火車的汽笛聲在城市的盡頭悲愴地鳴叫。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是在亡命天涯的路途上。想想看再過三小時就是早班礦工們上工的時候。熏黑的礦燈在他們額前渾濁地亮著,就像從城市污染的夜空中望見的星星。他用手掌抹去一臉溫熱的淚水。為什麼教科書里從來沒對小朋友們說過,一個暴徒其實也是有鄉愁的?「孟藍。孟藍。」他在心裡柔腸寸斷地重複著這個不共戴天的名字:「孟藍你害得我好慘。」

他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看見『何日君再來』里微弱的燈光。卷閘門沒有全拉下來,小睦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吧台那裡包牙籤。聽到響動的時候小睦警覺地抬起頭,然後溫暖地沖他一笑,小睦說:「我還以為,是個打劫的。」

他熟稔地邁進來。小睦說:「趙小雪今天不當班,你不知道嗎?」他輕輕鬆鬆地說出趙小雪的名字。陸羽平愣在那兒,不知道該說知道還是不知道。小睦笑了:「陸羽平,別裝了。大家都是男人。什麼也不用多說,喝酒就可以了。」

他從庫房裡拖出整整一箱罐裝啤酒。「不夠冰,不過湊合吧。」他斟滿了兩隻杯子,「來,陸羽平。幹了。啤酒都不肯干可就太沒出息了。」

他點點頭,一飲而盡。說真的他通常不怎麼喜歡小睦。他覺得他太油嘴滑舌――這正好是陸羽平所不擅長的事情。可是有時候,你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身上有特別討人喜歡的地方。

他是最不會喝酒的那種人。幾罐啤酒下去就開始天旋地轉了。模糊地覺得小睦在嘲笑他:「我說陸羽平,芳姐是不是老是欺壓你啊?」他笑著,他不回答,他說:「你還不是一樣,有時候我看著你們倆在一起就像,就像――」「像什麼?」「像慈禧太后跟李蓮英!」他開心地,起鬨地嚷。

小睦怪叫了一聲,跟著開始狂笑。「陸羽平,你自罰一罐。」

他覺得自己醉了。

小睦中間離開了一會兒。應該是去上洗手間。吧台上傳來「叮咚」地一聲響,小睦遺落的手機上閃著一個藍色的小亮點。是簡訊。他這麼想。小睦的手機是很乾凈很無情的銀灰色,好看得很。他拿起小睦的手機,他只不過想看看,如果他沒醉的話他是不會做這麼沒教養的事的,可是他醉了。沒想到一翻開蓋子,簡訊的內容就自動跳出來了。是個笑話。一位女士跟新搬來的鄰居聊天。鄰居問:「您有幾個孩子?」女士答:「十個。」鄰居大驚失色:「十個?取名字一定很麻煩吧?」女士說:「不麻煩,他們十個全體都叫小明。」鄰居說:「都叫小明?那你想叫其中的某一個的時候怎麼辦呢?」女士笑了:「我想叫哪一個小明的時候,就在前面加上他爸爸的姓,這樣就好啦。」

陸羽平笑得肚子都疼了。因為這個笑話好笑,也因為它很傻。他興緻勃勃地按下了「存儲」的按鍵,簡訊菜單跳了出來,他想再找找有沒有什麼好笑的笑話吧。可是「已收簡訊」那一欄里,除了他剛剛存進去的那個之外,只有一條接收時間是二零零三年年初的。他毫不猶豫地打開了它。

寥寥的幾個字而已:小睦,對不起。發送人:藍藍。

他的酒立刻醒了大半。一種更深入骨髓的眩暈卻跟著這清醒從體內升上來,於一瞬間萌芽,生長,然後蓬勃到遏制他的呼吸。沒錯,難怪剛剛在菜單里覺得這個日子眼熟,二零零三年一月九日。藍藍。他茫然地抬起臉,酒櫃的玻璃門朦朧地映出來他的眼睛,血紅的,像只飢餓的獸。

玻璃門又隱約映出來小睦的臉。他安靜地靠近陸羽平,輕輕地把手機從他手上拿回來。凝視著陸羽平血紅的眼睛,用一種完完全全的大人的神情。

陸羽平乾澀地笑了笑。小睦說:「陸羽平,我還沒問你,這麼晚了,在大街上亂晃什麼?」

他說:「我要去火車站,買車票。」停頓了一下,他又加上一句:「買回家的車票。」

小睦驚訝地說:「那你把芳姐一個人扔在家裡嗎?」陸羽平不回答,他在想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怕什麼,哪個賊碰上她不被她嚇壞就是福氣。然後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他膽戰心驚地想:到底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其實都這樣,還是只有我變成了一個惡人?

「玩不告而別啊。」小睦開心地笑了,「那麼好吧陸羽平。這下你我算是扯平了。我不會告訴芳姐你偷偷摸摸出走未遂的事,那麼你――」他的眼神就像電腦鍵盤切換大小寫一樣自如地在「孩子」跟「大人」之間穿梭,「你也不要跟任何人說――這條簡訊的事情,行嗎?」

陸羽平安靜地把一個啤酒罐從中間捏扁,清脆的一聲金屬響,啤酒罐就被腰斬了。他說:「我不知道你們認識。」

「我們?我和誰?」小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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