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節

人活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同意吧?徐至。我覺得這件事絕大多數人都是自然而然就明白了。可是我就不是。我是在被孟藍潑了硫酸以後才慢慢發現這個的。在這之前,我活得一直都很容易。我是說在我還是個美女的時候。因為當我遇到任何不容易的事情,只要一想到我自己很美,所有的痛苦跟折磨就變得不再那麼尷尬,那麼赤裸裸的。你別笑啊,我可以給你舉例。

比如我從小學習就不好,我討厭學校,可是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人跟我說:漂亮的女孩子不會念書根本就是常事。比如我性格很糟,我沒有朋友,可是我在覺得孤獨的時候我很容易就能讓自己相信那些不願意跟我相處的女孩子根本就是嫉妒我。還比如,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談戀愛,後來那個男人離開我了,對於我來說那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樣,可是就是在那種時候,那種覺得自己真的已經活不下去的時候,「美麗」這樣東西還是可以救我。至少,我和那個人的故事因為我是個美女而可以變成一個很完美的悲劇。最簡單的例子,你看看我的手,徐至,你想想那個藍寶石戒指如果是戴在另外一隻很一般或者很難看的手上,效果會一樣嗎?要知道這是那個男人給我的臨別的紀念。是我的手把這個臨別紀念變得完美無缺的,我的美麗甚至可以像止疼葯一樣幫我忍受折磨,因為其實是它在美化我所有關於痛苦的回憶。對於我來說,漂亮就像是氧氣一樣,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跟它分開。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的人生就會像我媽媽一樣。我跟我媽媽長得很像,她甚至比我還要好看――她的嘴唇更紅,更誇張一點。她年輕的時候就像我過去一樣名聲不好。但是就在她闖了幾個很大的禍之後,還是有我爸爸願意娶她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要知道在他們那個年代,因為男女間的事情聲名狼藉可不是鬧著玩的啊。當時我爸爸很普通,沒有人看得出來他還有自己辦公司當老總的本事。只不過我媽媽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可後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她是在我七歲那年跟另外一個男人走的。開始的幾年還給我寄生日禮物和新年賀卡回來,後來我們搬了家,就再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了。你知道嗎徐至,其實當我第一次看見陸羽平的時候,我覺得他會是一個我爸爸那樣的男人。我是說,當我閱盡風情身心疲憊以後,我還是可以嫁給陸羽平的。或者說,陸羽平是那種無論怎樣都還是願意娶我的男人。我會像我媽媽一樣選擇他,再離開他,直到我累了為止。他這樣的男人會是一個我這樣的女人的最好的防空洞,但無論如何只能是防空洞而已。你是不是覺得這種想法很囂張?可是曾經我就是這麼想的。我覺得我就是會過像媽媽那樣的一輩子。雖然我這個人沒有什麼特別的才幹,可是我覺得我比一般人要理解「恃才傲物」是怎麼回事。其實美麗也是一種天賦,有天賦的人解釋這個世界會更容易,更快一點,這就是他們狂妄的原因。我知道大家都會指責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可是――徐至,說真的當一個人可以生如夏花死如秋葉的時候,又有誰會關心他負不負責任呢――除了那些被他傷害過的人們。

但是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是長得很像媽媽沒錯,我的性格也很像她,但是我和她從本質上講其實還是兩種人。這種區別註定了我不可能跟她過一樣的生活。她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愛――我不是怪她,這是事實,你看她連她的女兒都可以不要。她一定沒有嘗過那種愛別人或者愛一樣東西超過愛自己的滋味,但是我嘗過。我愛一個人或者一樣東西的時候有時候不在乎它到底是不是我的。當然,我說有時候。所以,漂亮這個東西對於我和她的意義不一樣。她當然珍惜她的美麗,因為它可以幫她贏得很多讚美,很多傾慕,很多嫉妒,幫她一路享樂然後不用負責,幫她活得自私自利我行我素然後還理直氣壯。

可是因為孟藍的關係,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過這樣的生活了。別說是這樣的生活,就連正常人的生活對我來說都是夢想。徐至,不瞞你說,剛剛出事的時候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其實我根本不關心什麼「大任」――我覺得那都是該交給男人們操心的事兒。我只是想讓我自己相信,上天是不會白白拿走一樣對我來說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的,既然他拿走了,那麼他就一定會在一個什麼我想不到的,或者說出其不意的地方補償我,讓我得到另外的什麼。你看,我自己管這種思維方式叫「美女後遺症」,因為我已經養成習慣了,總認為被上天眷顧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然後,陸羽平來了。

陸羽平是個跟我不一樣的人。比方說,在大街上看見一個很帥的小夥子跟一個相貌很一般甚至是難看的女孩子在一起,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媽的憑什麼」,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跟一個又矮又丑的男人走在一起,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男的一定很有錢」;可是陸羽平就不一樣,看到這兩種場景之後,他都會很高興地說:「他們一定是真心相愛的。」說真的我以前很瞧不起這樣的想法,我覺得會這麼想的人根本就是不敢面對現實所以才編些騙人也騙自己的謊話。可是我慢慢地發現,陸羽平不是不敢面對現實,而是比我善良。我從前不是想不到這一點,但是那時候,我習慣了嘲笑所有比我善良的人,為了證明我自己強大,可實際上是我在給自己的不善良找借口。不過跟陸羽平在一起以後,我覺得我可以很坦然地面對我不夠善良這回事――很簡單啊,一個比你善良的男人和你同床共枕,和你朝夕相對,你也就慢慢習慣了面對你所沒有的「善良」了。儘管你永遠不會有這樣東西,可是你明白它是怎麼一回事,你明白它其實是一樣不壞的東西,等你了解了,你也就可以原諒了,覺得它不像你當初想像的那麼可怕了――就這樣吧,就算我沒有這樣東西我也可以試著和它,和擁有這樣東西的人和平共處。然後我才發現,曾經,我周圍的很多人,很多不漂亮不好看的人也許都是用類似的方法來接納我這樣的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徐至,那很辛苦啊,什麼都得從頭開始學習,什麼都得用跟以前不同的方法看待,就像是要把你的血型從A型換成B型一樣不可思議。

在我心裡「不可思議」是個很好的詞。就像童話一樣,有種很單純但是很神奇的感覺。可是,一個人換血型的過程不能只用這個詞來講,換血型怎麼可能是一件這麼溫情脈脈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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