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節

「我去查過了市中心醫院急診室的記錄,夏芳然。」徐至看似漫不經心地說。

「噢。」她淡淡地回答。

「你是二零零五年一月十八號因為服安眠藥自殺被送進去的。」

「對。你們管這叫――自殺未遂,是吧?」

「審訊的時候你說你是因為你的第二次植皮手術失敗你才自殺的。」

「這個――可以這麼說。」她點點頭,「至少那應該是主要原因。」

「但是我不相信。夏芳然。你的失敗的第二次植皮手術是二零零四年三月做的。但是你卻拖到第二年一月才自殺――你一定是猶豫得很厲害。」徐至慢慢地微笑了,一臉「請君入甕」的神情。

「天――」夏芳然誇張地嘆氣,又開始撒嬌:「警官啊,你們這些人天天講證據找作案動機,你們是不是忘了人又不是機器,人不能做什麼事情都想著到底有什麼動機――」她調皮地笑了,「殺人或者自殺――都是需要激情的,哪有那麼多動機呢?」

「那好。就算你是因為第二次植皮手術失敗才吃安眠藥,從一月十八號你只是單純要自殺開始,到二月十四號你想要殺了陸羽平。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你為什麼變了這麼多?就算你知道了陸羽平背著你跟趙小雪來往,你要殺陸羽平。可是如果羅凱沒有撒謊的話,你跟陸羽平兩個人根本就是要一起去殉情――至少陸羽平以為是這樣。這哪是一個有『第三者』的男人幹得出的事?陸羽平難不成是瘋了?」

「我――」夏芳然說,「警察叔叔,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

「當然。」

「好。徐至。」夏芳然微笑著,「你為什麼還要揪著我的案子不放呢?能說的,該說的,我在審訊的時候都已經說清楚了。」

「今天不是審訊。我想聽的就是你不能說,和不該說的。」徐至看著她碩大的墨鏡,就像看著一雙真正的眼睛那般專註,「你看看這個案子,夏芳然。人證有了――那個賣給你氰化鉀的倒霉蛋;物證有了――氰化鉀的瓶子,你的指紋,還有你買氰化鉀的那個工業網站的網址;動機有了――你承認你是因為趙小雪;就連案發第一現場都有目擊者――中間還有丁小洛那個孩子的這條命。唯一的一個疑點――陸羽平為什麼會跟你一起『殉情』,但是這不是問題,只有羅凱這樣說,羅凱才十三歲,羅凱的證詞根本不可能跟一個成年人的證詞有同等效力。所以夏芳然――你知不知道你死定了?」

「當然知道。我早就把什麼都想好了。」她很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她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清澈,「我的律師說,要是沒有丁小洛那個孩子搗亂的話,他幫我爭取一個死緩的機會還大一些。――因為法官多半會覺得丁小洛也是我為了滅口才推下去的。」她粲然一笑:「你聽聽,多幽默。到了他那裡人命變成了一樣搗亂的東西。」

「都這樣,職業習慣。」徐至笑笑,「我姐姐是個婦產科醫生,她經常說『我今天又剖了三個,真累。』她的意思是她給三個產婦做了剖腹產手術――聽上去還以為她是屠宰場殺豬的。」

夏芳然笑了。笑得又開心,又暢快。然後她說:「徐至,謝謝你來看我。」

「我不是來閑聊的。」他說。

「就算不是,」她打斷他,「看見你來,我也很高興。」

「我今天是要來告訴你,我正在幫你爭取另外一次審訊,不過不知道我們的頭兒會不會同意。我們這兩天很忙,手上有一個殺人的案子,還有一個販毒的案子。所以你耐心一點,用這兩天的時間好好想一想,到時候你要把所有跟你的案子有關的事情再重新說一遍。」

「有什麼用?」沉默了一會兒,她說。

「判斷有用還是沒用的人是我。」

「這算是垂死掙扎嗎?」她問。

「不是算是,這就是垂死掙扎,夏芳然。」

「可是垂死掙扎之後我不還是得死?」

「人都得死,你就是平安健康地活到一百歲也還是得無疾而終。」

「我真幸運。」她慢慢地說,「我還以為這種事只能發生在電視劇里。」她笑了,「徐至,你說歷史裡會不會記載咱們倆?一個已經認罪的罪犯,和一個認為罪犯沒罪的警察。」

「我可沒有『認為你沒罪』。」徐至說。

「煞風景。」夏芳然嬌嗔地嘟噥了一句,「那麼好吧,徐至。就算是我死了,被槍斃了,我也還是會記得你幫過我的。說不定――」她拖長了嗓子,「說不定我日後還是會回來看看你什麼的。只不過你看不見我。別擔心啊,我會是個心地善良的鬼。」

「我有個朋友,他原來的工作是行刑隊的武警。他說他第一次去執行死刑的時候,在去刑場的車上那個死刑犯突然轉過頭來跟他說:一會兒你能開槍開得痛快點兒嗎?先謝謝你了,改天回來找你喝酒。」

「那你的朋友他跟這個犯人說什麼?」夏芳然很有興趣的樣子。

「什麼也沒說。」徐至笑笑,「他說他當時嚇得腿直抖。而且按規定,他是不可以跟死刑犯說話的。」

「什麼爛規定嘛。」夏芳然說,「一點人情味都沒有。要是我的話,在最後時候我肯定希望有人能跟我說說話,說什麼都行。」

「他也說過一次。就一次。有一回他負責槍斃的犯人是個小女孩。他說不上來她真的有多大――已經到了可以執行死刑的年齡了應該有十八歲,可是她個子很小,又瘦又蒼白,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也不知道她犯了什麼罪。因為他們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只知道他們負責槍決的罪犯的號碼。所以他一直都管她叫『五號小姑娘』。五號小姑娘一路上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在他們到了刑場下車的時候在她耳朵邊說了一句話。」

「他說什麼?」夏芳然安靜地問。

「他說:待會兒你記得配合我一下,張開嘴,這樣我的子彈就可以從你的嘴裡穿過去,不會破壞你的臉。那個五號小姑娘含著眼淚很用力地對他點頭。」

「子彈是往腦袋裡打的嗎?」她慢慢地問。

「是。」他點頭,五四式步槍――至少幾年前是五四式步槍。每一個射手的槍里都只有一發子彈。大家一字排開,等著中隊長喊:「預備――打。」

「明白了。就像運動會一樣,是吧?」夏芳然像是嘆息一般地笑了笑,「你再給我講講死刑的事兒吧。那反正也是我以後會經歷的。真可惜――」她說,「要是我的臉沒有被毀就好了。我一定會是共和國有史以來最漂亮的死刑犯。」

「我也並沒知道多少。我知道的事情都是我的朋友跟我講的。他其實是個特別膽小的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被陰差陽錯地選進了行刑隊。一開始他不負責開槍,他是助手……」

「這種事還需要助手啊!」她好奇地叫著。

「需要。助手必須站在罪犯的旁邊,扶住他們的肩膀。因為罪犯會發抖,有的還有可能站不起來,所以有助手在,行刑的射手只需要聽口令開槍就好。可是他頭一回當助手的時候就鬧了一個大笑話――」

「如果是我的話。」夏芳然輕輕打斷了他,「我才不要他們來碰我的肩膀。已經是最後一程了,還發什麼抖啊。」

「那個時候的人都像是動物一樣,想不了那麼多。誰都會怕死,哪怕他死有餘辜。比如那個五號小姑娘,我的朋友是很後來才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上面有她的照片――她十九歲,為了一點小事親手殺了她爸媽。可是我的朋友跟我說:就算他事先知道這個女孩子做過了什麼事情,他也還是會對她說那句話,也還是會希望她不要害怕。」

「你還沒說完,你那個朋友鬧過什麼笑話?」他覺得她的聲音里剛才還動如脫兔的一種東西突然間就熄滅了。

「助手要在聽見槍聲的瞬間放開扶著罪犯肩膀的手。可是他因為緊張,還沒開槍的時候就把手放開了。於是那個罪犯就那麼在槍響的一瞬間斜著倒了下去,結果子彈就打到了他的肩膀上。這是很忌諱的,刑場上講究的就是一槍斃命。這不僅是為了維持一種威嚴,更重要的還有人道。這種情況下都是副射手上來補一槍。副射手的那一槍對準他的腦門打飛了他的天靈蓋。那個時候是冬天,而且那天是我們這裡很罕見的低溫――零下二十七度。血噴出來時候熱氣遇上冷空氣就變成了霧。所以我的朋友看見的就是一大團白霧從他的腦袋裡蒸騰出來。把周圍十幾米內的景物全都籠罩住了。那天晚上他來找我喝酒,因為他被他的上司臭罵了一頓。他說:徐至,我現在總算是見識過什麼叫靈魂出竅。」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她說:「你的朋友不適合幹這一行。」他聽出來她的聲音里微妙的顫抖。

「你也不適合這麼死,夏芳然。」他微笑。

「我適合怎麼死?」她淡淡地說。

「我還記得那天你說你小時候看見小豬吃火腿腸的事兒――你說殺人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很可怕的事情發生的時候都是不知不覺的。我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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