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節

丁小洛和羅凱的人生就是在那個屈辱的下午被改變的。羅凱有生以來第一次暢快淋漓地享受了一個青春期的男孩子的英雄主義。就這樣,不動聲色地走到小洛面前,走到因為他受夠了嘲弄委屈的灰姑娘面前,大大方方地說:「走吧。」那一瞬間羅凱覺得自己簡直像是黑幫片里的好漢。解救了一個被人欺負的無助的小姑娘。

只是他不知道這個無助的小姑娘跟著他站起來,安靜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去的時候其實是跟著他走到了一個更沒有餘地沒有回頭路的絕境。如果他能不陶醉在自己終於做了一回英雄的感動跟滿足里,簡簡單單地回一下頭,他就能看到這個很胖,很黑,眼睛很小的小女孩的臉上有種什麼東西在燃燒。那是種蛻變的先兆。十三歲的小姑娘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聲無息地蛻變了。小洛知道今天跟著羅凱走出去的話,她就等於永遠拋棄了身後的這個集體――或者說主動選擇了永遠被他們拋棄。小洛並不是那種愛出風頭愛標新立異的小孩,她不會因為被群體拋棄而沾沾自喜。但是她又怎麼能夠不跟著羅凱走呢?小洛輕輕地深呼吸,她對自己說丁小洛你完了。可是她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卻如此熱切地期待著這樣的一種「完了」。完了,小洛在心裡重複著,多決絕,多壯烈的一個詞。

學校的樓梯真長啊。長得沒有盡頭。羅凱在前面,小洛在後面。外人看上去小洛依舊像是個小跟班。羅凱一路上沒有回頭看一眼小洛,越走他的心就越慌。他問自己我們這是要走到哪兒去呢?我們。我們這個詞讓他心生畏懼。他不敢回頭是因為他知道那個「們」就在後面。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在海里游泳――海邊長大的孩子的水性都好得很――有一條規矩他早就爛熟於心:不可以游過防鯊網。雖然在那個城市裡十幾年來也沒有人真正見過一條鯊魚,更沒聽說過誰真的被鯊魚吃掉了。但是防鯊網還是在那裡,形同虛設,恐懼卻是實實在在的。有一次他想我試一次,我不會真的游過去我只是想看看防鯊網到底長什麼樣子。於是他開始游,海浪劈頭蓋臉地打過來的那種幸福讓他全身戰慄。他遊了很遠,前所未有的遠,遠到如果媽媽知道了他真的遊了這麼遠之後一定會尖叫著過來打他的屁股。當他隱隱約約地看到防鯊網的時候,他發現浮在海面上的也無非是幾個巨大的土黃色的鐵球而已。他突然真切地覺得鯊魚就要來了。轉過頭去往回遊的時候他卻手足無措地發現,他已經看不見沙灘和海岸。

「羅凱。」小洛怯怯地叫了他一聲,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其實這是小洛第一次這樣叫他的名字。真是有點不習慣。於是小洛又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羅凱。」

「聽見了。」他轉過頭,臉居然紅了,「又不是聾子。」

小洛細細地凝視這個男孩子。他清晰地輪廓,他俊秀的臉龐,他黑黑的眼睛。他跟她之間有了一層更深的聯繫。因為他,她第一次被人這樣羞辱;因為他,她第一次恨一個人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她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有非常狠非常不要命的瞬間。真喜歡他臉紅了時候的樣子啊。還有他這樣粗聲粗氣地對她說:「聽見了,又不是聾子。」那種不耐煩聽上去――小洛的臉紅了,就像是平時爸爸對媽媽那麼說話一樣,好親近的。丁小洛你不要臉,她在心裡說。

「我發現――」羅凱好奇地端詳著她,「你老是這樣,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發獃,無緣無故就停電了。真了不起。」

他們一起笑了。是種很默契的笑。羅凱驚訝地發現這個看上去醜醜的小洛笑起來居然――那是什麼呢?似乎不能用「漂亮」來形容。她笑起來的時候像個大人。那笑容里有種溫柔或者說――慈悲的東西。可以用這個詞嗎?羅凱拿不準,這種詞好像不是用來形容他們這個年紀的孩子的。但是,有更合適的詞嗎?

愛情就這樣到來了。如果你願意,我們就把這叫做愛情吧。其實那更是一種同盟。兩個孤獨的孩子之間的心照不宣的同盟。他們兩個其實都是慷慨的孩子。不會――或者說還沒來得及學會心疼交付給什麼人的感情。小手一揮就把重若千鈞的珍惜揮出去了,頗有些「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架勢。在後來漫長的歲月里,這份慷慨的相親相愛幫助他們抵禦了很多外人的輕視,恥笑,還有誣衊。從此以後,他們兩個人就變成了「我們」――好一個氣勢如虹的我們。聽上去是個很有力量的辭彙呢,就像多年前令小洛心醉神迷的如潮水般的掌聲。

黃昏到來的時候小洛嗅到空氣中緊張的氣息。那天剛好是周末。大家都心急如焚地趕著回家。打過放學鈴的樓里充滿了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歡呼雀躍聲。小洛憑直覺感到還會有事發生。但是她不怕。小洛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教學樓里有兩道樓梯。通向正門的樓梯是寬闊的,鋪著紅色的花崗岩。大家經過這道樓梯時頭頂的牆上懸著的全是牛頓,愛因斯坦,魯迅們的畫像。這道樓梯有種坦蕩的正氣。每到電視台來錄像時,都會拍從這道樓梯上走下來的穿著統一校服的孩子們。可是通向後門的樓梯就截然不同了。很小,很狹長,鋪著藏青色的大理石,小樓梯就頓時有了股曲徑通幽的味道。小樓梯是孩子們的隱私出沒的地方:比如戀人們在這兒約會,比如有糾紛的人在這兒單挑或者和談,等等。

丁小洛和羅凱就是在這道小樓梯上碰到許繽紛她們的。許繽紛和幾個平日里跟她要好願意替她出頭的女生。她們在那裡默不作聲地看著羅凱和丁小洛慢慢地從樓梯上走下來。她們幾個女孩子像是排練好的那樣,從四個方向把他們倆包圍起來,默不作聲地對峙中稚嫩的兇惡瀰漫在周圍的空氣里。許繽紛正好站在他們的正對面。她迎上來的時候小洛不由自主地跟羅凱更靠近了些,這讓許繽紛很不爽。但是她控制了自己,依舊沒有表情。

「許繽紛。」羅凱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讓我們過去吧。」

「我不知道『你們』是誰。」許繽紛微笑。其他幾個女孩子也跟著輕笑著。

「是羅凱和我。」寂靜中小洛的聲音格外清脆悅耳。

「這兒沒你說話的分兒,」許繽紛看了一眼小洛,「懂了嗎?麥兜?」這下女孩子們都惡意十足地鬨笑了起來「許繽紛。」羅凱說,「今天中午算我不對。我不應該當著那麼多人給你難堪,我跟你道歉,你讓我們過去吧。」

小洛就在這個時候激烈地開口道:「才不是羅凱的不對呢。你不應該隨便偷看別人的日記,然後你還――」

「你他媽吵死了!」許繽紛的喊叫聲撕裂了周圍的空氣,然後轉過頭,把臉沖著羅凱,她轉身的動作就像一支船槳那樣划動著周圍被夕陽籠罩著的暖洋洋的金色的空氣。「羅凱。」她的大眼睛裡含著眼淚:「媽的你值得嗎?就為了這麼一個醜八怪你值得這麼低聲下氣的嗎?」

羅凱拉著小洛,一言不發地往下走。這幾個女孩子於是同時圍得更緊了些。現在羅凱和許繽紛離得這樣近。許繽紛看見羅凱的眼睛裡那個自己的倒影。多少次,她夢想過多少次,有一天她可以跟羅凱離得這麼近,現在這一天來了,不過沒想到是這麼到來的。許繽紛對自己微笑一下,笑得又稚嫩,又慘然。這個又稚嫩又慘然的微笑點燃了許繽紛的臉和眼睛。羅凱有些驚訝,他從來沒發現這個平時又聒噪又輕浮的女孩子原來可以這麼美麗和莊重。

「羅凱。」許繽紛笑著說,「我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我可以放你們過去。但是我有一個條件。」許繽紛蠻橫地揚起了下巴,「你必須當著我們的面,打她兩個耳光。」她指了指小洛:「不能是裝裝樣子的那種,必須是真的。」

小洛屏住了呼吸。她看著這個不可思議地變得美麗的許繽紛,她從來沒想過美麗原來也是有殺氣的。她承認她害怕了。不是怕許繽紛的威脅,而是害怕這個因為恨而變得美麗凜冽的許繽紛。她悲哀地想:我是不是真的很懦弱很沒用呢?也許是的。因為她在心裡對羅凱說:「羅凱你就打吧。」然後她聽見了兩聲清脆的,貨真價實地耳光聲。一陣眩暈的感覺攪渾了身邊夕陽透明的橙紅色。

周圍寂靜了下來,鴉雀無聲。羅凱自己的臉頰上兩個紅色的手印已經微微凸現出來了。羅凱說:「許繽紛,我已經打過了。你看,我一點兒沒手軟。」

那一瞬間許繽紛有種衝動,她想伸出手去摸摸他臉上那個紅得發燙的手印。但是她沒有這麼做,她愣愣地,心疼地看著他的臉,對於十三歲的孩子來說,他們倆的這場對望稍嫌冗長。她在心裡說羅凱你真傻。你以為你了不起啊?你這等於是低頭了你知不知道?你不只是向我低頭,你從此以後就要向所有人低頭了笨蛋。

那些剛剛圍著羅凱和小洛的女孩子們默默地散開了。她們的臉上現在都沒有了那些邪惡的神情。羅凱和小洛往下走的時候她們甚至不約而同地,自覺地往兩邊分開,讓出了一條道。臉上甚至浮著一種相互傳染的悲戚。現在她們看上去又變成了平時的小女生的模樣。對庸常生活中難得一見的美麗和醜陋都不了解但是懷著本能的畏懼。

只有許繽紛還站在樓梯的正中央。留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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