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節

丁小洛一直到最後都是一個鮮活和明亮的小姑娘。多年之後她會像所有人想像的那樣變成一個肥沃,愉快,熱心腸並且話多的女人。她年輕的時候或者不會被很多男孩子追逐,但其實她這樣的女孩子往往會比那些漂亮女生更容易得到一份穩定和知足的幸福。小洛很少抱怨什麼――等她長大以後她才會明白這是一個多大的優點。只是她已經永遠沒有了長大的機會。當然,這是後話。

三年級小學生丁小洛看上去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圓滾滾的了。她依然胖,可是大人們倒還是看得出來如果這個孩子在青春期可以長得高一點的話,到了十八歲她有希望出落成一個體態適中的姑娘。――當然苗條也許還是沒戲。遺憾的是她的眼睛――依然只有那麼細細的一條縫。一笑起來就更是沒救了。偏偏小洛還很喜歡笑,一點小事就會笑個不停,她的笑聲是很好聽的,就像那種銅製的,又清脆又有質感的小鈴鐺。可是小洛自己不知道這個。因為這個特別清脆的笑聲總是給她帶來麻煩――比如老師經常在上課的時候聽見這個聲音的話會惱怒地罰她站。所以小洛覺得自己毫無顧忌的笑聲真是樣傷腦筋的東西。

小洛真心地喜愛一切與美好有關的東西。比如清晨的陽光,比如盛開的花――無論是花店裡賣的,還是草叢裡野生的,在小洛看來都是一樣。花是那麼奇妙的東西,看上去那麼柔弱,卻都可以拼盡全力爆裂出一種雖然纖細但是毋庸置疑的鮮艷。小洛當然還喜歡商場里的那些漂亮裙子。可是小洛卻從沒像她的小朋友們那樣因為媽媽不肯為她買下來而生氣――小洛真的只是喜歡看看而已,如果真的擁有的話,怕是自己又要像小時候面對那個娃娃那樣手忙腳亂的。那樣就太沒出息了。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小洛自己常常覺得困惑。為什麼別的女孩子看到學校花壇里的花開了總會背著老師在人少的時候偷偷摘兩朵呢?小洛就不。倒不是認為這是損害公物,也不是害怕老師的責罰,而是――佔有一樣美麗的東西的時候不該這麼心安理得,小洛概括不出來這個句子,可她生來就懂得。

夏老師是丁小洛八歲那年的一個童話。那一天,夏老師站在講台上,對著所有的孩子嫣然一笑:「我的名字叫夏芳然。你們叫我夏老師,記住了嗎?」擁擠的教室里有一秒鐘的寂靜,然後爆發出幾十個孩子清脆還有自由的聲音:「記――住――了――」站在講台上的夏老師當然不會知道,這幾十個聲音里埋藏著一個小女孩拼盡全身力氣喊出來的一聲「記住了」。如果可以把這個聲音分離出來,你就會驚訝地發現它原來這麼嘹亮,這麼喜悅,還有這麼動人。

這個小女孩當然就是小洛。沒有人注意到小洛的眼睛亮了。她就像是看見日出,看見彩虹,看見一輪明月照亮波光粼粼的大海那樣看見了夏老師。怎麼可以這樣美呢?小洛問自己。夏老師明明不施脂粉,明明留著最簡單的披肩發,明明只穿著一條最簡單的牛仔褲。她就這麼毫無準備地來到小洛面前,擁擠的教室里突然照進來一道斜斜的陽光,一堆陳舊的,歪七扭八,滿是劃痕的課桌看上去突然變得朦朧和親切了,因為它們沉默地做了夏老師的背景。夏老師輕盈地落在忍辱負重的課桌們中央,空氣於是突然間綻開了一個傷口,那裡滲出的清新而艷麗的血液就是夏老師蜻蜓點水般的微笑。

一個月以後,在一篇題目叫《我的老師》的作文里,小洛這樣寫:「等我長大以後,我要當一個服裝設計師。我要做出最漂亮的衣服給夏老師穿。我想創造一些人們從來沒見過的顏色,因為每次上完夏老師的課,聽完她唱的歌,我的心裡就會有好多好多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的顏色在跳舞。我想那就是音樂的顏色吧。總有一天我要告訴夏老師:這些顏色本來就都是屬於她的。」

丁小洛的班主任把這篇作文拿給夏芳然看的時候,她正坐在辦公室里望著窗外發獃。她覺得實習這種糟糕的生活漫長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你只能穿最難看的衣服,只能天天對著那一群嘈雜得讓人頭暈的孩子,這陰暗的辦公室里那些人到中年整日家長里短的女老師們一個個對你虎視眈眈就像電影里五十年代的婦女主任。夏芳然沮喪地明白自己永遠做不成一個好老師――為人師表這麼光榮的事情,就留給那些乾燥的女人們去做吧。

那個寫這篇作文的叫做丁小洛的孩子很怪。夏芳然之所以記住她是因為她有一副絕好的嗓子但是沒有好的樂感來跟這嗓子匹配。夏芳然搖搖頭,總而言之,她對別人的事情通通沒有興趣,何況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孩子的嗓子或樂感。還是想想自己儘管八字還沒一撇的咖啡館――那可是這發霉的日子裡唯一的興奮劑了。夏芳然要管她的店叫「何日君再來」。她已經決定了。

但是夏芳然從來就不知道,那個孩子滿懷感恩地跟著她唱歌,看不出來夏老師美麗的微笑里有多少勉強,同樣看不出來這位夏老師已經快被這空氣不流通的教室,快被他們這群永遠也安靜不下來的小麻雀們逼瘋。夏芳然更不知道自己就在無意中點燃了這個孩子對生活的熱情,信心,甚至是想像力。

然後,冬天來了。

那年冬天學校選中小洛的年級代表學校參加市裡的千禧年歌詠比賽。夏芳然則必須非常不情願地在實習馬上就要結束的時候擔負起準備這次比賽的責任。丁小洛一直都記得,她知道自己被選進了為了比賽臨時組起的合唱隊的那一天,天氣絕好。北方的冬天如果陽光明媚的話,很容易看到一種鋒利的天高雲淡。雖然鋒利,卻根本沒閃著那抹咄咄逼人的寒光。那是小洛喜歡的天氣。她跟著合唱隊一起練歌,準確地說,跟著夏老師練歌。除了比賽的規定曲目外,夏老師選擇了一首叫做《明天會更好》的歌。夏老師說:「這是首老歌了。它很適合童聲合唱。」

於是,小洛關於那個冬天的記憶,變成了一樣可以貼上五個字的標籤的標本:明天會更好。為了練習,放學回家的時間常常很晚。白晝一點點地變短,巨大而疲倦的地球無聲無息地把越來越長的黑夜留給北半球的孩子們。可是儘管這樣,在令人沮喪的冬日的黃昏里,在北半球這聲冗長的嘆息里,依然有一群孩子在為它感恩和喜悅地歌唱著:「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春風不解風情,吹動少年的心――」

什麼叫「風情」,小洛其實不大了解。可是她隱約感到了,這不是個大人們樂意從小孩子的嘴裡聽到的詞。因為它牽涉著某種秘密的,但是嫵媚的慾望。可是現在不同了,小洛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讓這個詞在她口中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不僅是大搖大擺,還可以搔首弄姿。唱歌真是一件好事啊。小洛心滿意足地嘆著氣。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中,當講台上的夏老師的左手像花一樣盛放的時候,他們就該開始唱了。小洛站在一群孩子里,聽著歌聲蓋過了鋼琴聲,夏老師站定在他們面前,用雙手跳舞。原來人是可以站著跳舞的。

「抬頭尋找天空的翅膀,候鳥出現它的印記。帶來遠處的饑荒無情的戰火依然存在的消息。玉山白雪飄零,燃燒少年的心――」「停一下。」夏老師給負責鋼琴伴奏的六年級的大姐姐一個手勢:「我們把那句『遠處的饑荒』再唱一遍,剛才唱得不齊。」音樂聲重新響起,已經擦黑的天空里路燈剛剛點亮。小洛覺得自己的身體里有種緊緊的,溫暖的快樂把血液這樣猩紅和殘忍的東西變成溫暖的浪潮。小洛在漲潮的聲音里閉上了眼睛:風情,是指這個嗎?

那天正好是冬至。小洛心裡隱隱地有點害怕。因為這兩天練歌練得的確過癮,昨天她忘了寫數學作業。老天保佑老師不要發現小洛沒有交作業本啊。因為她聽說鄰班的一個小女孩就是因為沒寫作業然後她們班主任就不許她參加合唱隊了。對小孩子來說,最殘忍的事莫過於提心弔膽。可是好像沒幾個小孩子可以躲過。小洛在那個十二月的,寒冷的日子裡度過了她八年來最灰暗的白天。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學,她趁著爸爸媽媽午睡的時候把作業補完,一邊寫一邊對自己說:要寫整齊一點啊,如果很亂的話老師看得出來的。然後她很早就來到學校,偷偷溜進老師的辦公室里,還好,他們班上午交的本子只改完了一半,小洛舒了一口氣,把自己的練習本塞進還沒有批改的那疊本子的正中央。後來她常常問自己:自己那天那麼緊張,那麼害怕,偷偷地把本子塞進去的時候手指抖得厲害――為什麼呢?僅僅是因為害怕老師發現後有可能不讓她繼續參加合唱隊嗎?還是因為,她有某種預感?

那天下午放學的時候,班主任把小洛叫進了辦公室。小洛錯愕地想:不會啊,中午應該沒有人看見她才對的。班主任對小洛微笑,她說:「小洛,這次真的很不巧。夏老師今天去少年宮借服裝――就是你們上台穿的。可是,實在找不到大號的了。――你知道因為快要新年了,演出什麼的特別多,想要借到衣服特別難。所以小洛,不是說你唱得不好啊,沒有這個意思。其實二班和五班有兩個跟你一樣比較胖的同學也被換下來了。夏老師專門說,你們這些天練習得都很好,很努力,衣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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