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節

那年春天,所有的人都生活在瘟疫的恐慌中。那年春天,夏芳然沒有跟這個城市的所有人一起經歷瘟疫的恐慌。因為她是在病床上度過的。經歷了很多的疼痛,很多的折磨,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她不知道那個陌生的女孩子是誰――後來他們說那是她的初中同學,她真有這麼個同學嗎?荒唐。好吧,更荒唐的是,她那個時候還沒真正意識到那個女孩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她站在自己的斜對面。夏芳然模糊地想起那個夜晚。準確地說,夏芳然只看見她的半張臉。她似乎剛剛把幾枚硬幣放進收款機,然後她覺得疼了,然後她看見那個女孩子的右手保持著微微上揚的姿勢,穿著黑色的毛衣――像個復仇女神。她那串紅色珠子的手鏈從手腕滑到了肘關節。――這個沒水準的女人,那串手鏈一看就是夜市裡淘來的廉價貨。然後就是聲音,所有人的聲音,其中就有小睦的,小睦喊著:「抓住她,報警啊――」小睦尖叫的變形的聲音有點像個女孩子。

再然後呢?再然後夏芳然就看見了自己的臉。她拿起那面鏡子的時候清楚地看見了身邊的父親和小睦倉皇失措而又在暗暗準備著什麼的表情。那天,站在夏芳然病房門口的走廊上的小護士們還記得,她們沒有聽到那一聲意料之中的撕心裂肺的哀號。她們驚訝的同時又有一點隱隱地失望。當然她們的良知或同情心會馬上跳出來滅掉這種失望,於是她們說:「這個女孩子真堅強啊。」儘管這堅強是在一個非常糟糕的情況下被證明的。

那面鏡子不是被夏芳然摔碎的,而是從她的手上靜靜地滑下來,從被單上滑到地面上。它孤獨地碎裂是因為沒人有心思去接住它。「小睦。」夏芳然的手緊緊抓住了離她最近的一隻手。「芳姐。」小睦這孩子那麼擔心地叫她。「小睦。」她微笑,她的臉現在變得很僵硬,但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讓這笑容在她心裡顯得得體,「小睦。我現在不用化妝就可以去拍恐怖片。」

一個原本該驚心動魄的場景就這樣過去了。夏芳然知道她這個時候有權利號啕,有權利尋死,有權利歇斯底里――沒有誰能比她更有權利。可是那怎麼行。在眾人面前那麼沒有品格,讓全世界的人茶餘飯後欣賞她的絕望,博得一點觀眾們都會慷慨回報的眼淚或者對罪犯的聲討――這不是夏芳然要做的事情。

可是後來夏芳然想:我多傻。如果你從一開始就選擇低下頭的話,你就可以一直低著頭。可是如果你一開始選擇了昂著頭的話,你就永遠不能低頭了。榮辱說到底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你已經有了一張不堪入目的臉,還要有一個不辭勞苦支撐這顆高傲的頭的脖子。這一點都不好玩――但夏芳然當時沒來得及想那麼多,她認為她自己一定是還沒進入新角色,還以為自己是那個就算鮮血淋漓也要笑靨如花的「濕潤」的美女。

天氣開始變熱的時候夏芳然做完了第一次植皮手術。拆掉紗布的那天她微笑著說:「沒看出來好了多少。」醫生耐心地看著她:「還早呢。這只是第一次。」那是個好醫生。因為他依然用從前男人們看她的眼光溫柔地甚至縱容地看著她。夏芳然是在後來才明白那其實有多不容易的。不過那些天的夏芳然對這個還渾然不覺,她那些天的心情甚至還不錯。總是閑適地靠在病床上看看電視什麼的。如果把滿室消毒水的氣味忽略掉,這裡住久了還有一股家的味道。她無聊地按著遙控器,還不時地跟護士抱怨說為什麼這麼大的醫院病房裡都看不了鳳凰衛視。然後,在那有限的幾個頻道里,她聽見了她自己的名字,還有那個叫孟藍的女孩。

於是她知道,孟藍的一審判決是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孟藍沒有上訴。在她看這檔節目的那天正好是孟藍被槍決的日子。聽到這兒的時候她還想著:死刑?太誇張了吧。一個如果卸掉妝後根本不堪入目的女主持人和一個正襟危坐一臉憂國憂民相的專家在討論孟藍以及當代大學生們的心理健康。他們播出了孟藍的家:只有一個連腦筋都不大清楚的老奶奶――那就是孟藍唯一的親人了。孟藍父母離異從小沒人管,一個弟弟十五歲的時候死於一場不良少年之間的械鬥。――看到這兒的時候她模糊地想起小睦――小睦就是她的弟弟――她想還好小睦碰到了她之後走了正路。然後一個痛哭流涕的鄰居對著鏡頭說孟藍這個孩子從小多麼懂事多麼爭氣只是為什麼要這麼想不開――夏芳然想這簡直是在演肥皂劇。然後主持人和專家一起慨嘆其實孟藍是值得同情的社會應該反思等等等等。接著鏡頭裡是當時醫生們的搶救夏芳然的過程。那個人是自己嗎?臉上是焦炭的顏色,不停地發出待宰的牲口般的嚎叫,是自己嗎?太過分了。夏芳然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手掌心。這準是在自己神志不清的那段時間拍的,這真讓人不能忍受。鏡頭切向了小睦,眉清目秀的小睦眼淚汪汪的樣子一定能贏得非常多的四十歲左右的家庭主婦的同情:「芳姐――括弧,夏芳然,括弧完――是個那麼好的人,那個罪犯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呢?」――上帝,這個沒有出息的孩子。

一身囚服的孟藍很瘦。她面無表情地直視著鏡頭,眼神里有種什麼燃燒過的東西還在散發著餘溫。面對那些記者提出的悲天憫人的問題,只說了一句話:「你能不能幫我轉告夏芳然。我向她道歉,我知道這沒有用,可是我真的想跟她道歉。」媽的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但是――夏芳然不得不在心裡說:你很棒。沒有像我一樣任由他們羞辱。雖然我暫時還做不到接受你的道歉,但是我知道我終有一天會接受的――畢竟,和我同歲的你已經死了。

主持人和專家又出來了。主持人說:兩個花樣年華的少女的人生就這樣令人惋惜地毀於一旦。你說誰毀於一旦――醜八怪?深入骨髓的寒冷就是在這個時候湧上來的。因為夏芳然在惡狠狠地自言自語「醜八怪」的時候突然間問自己:她是醜八怪?那我是什麼呢?她明白自己以後的人生中,一定是躲不掉對這些醜八怪的羨慕了。她知道自己以後會做夢都想變成一個那樣的「醜八怪」。說不定――這個「以後」,在下星期,明天就會開始。從明天起,任何一個醜八怪都可以在看到她之後自以為是地慨嘆人生無常;從明天起,就是這些醜八怪們在跟她說話的時候都可以自以為是地躲躲閃閃,害怕會傷害她――更妙的是,一些比較善良或者說喜歡自作多情的醜八怪們會在她面前心照不宣地不提有關時尚,有關美容,有關化妝品的話題;一些比較文藝或者說喜歡無病呻吟的醜八怪們會在看過她原先的照片之後說:瞧這個女人,她只剩下了回憶。――她已經可以想像某個來採訪她的記者會在社會版里這樣下作地煽情:「夏芳然很倔強,即使是在今天,她依然保留著塗指甲油的習慣――」――是的,她活著,這些醜八怪們終有一天會像趕百貨公司的折扣一樣爭先恐後地來弄髒她最後的尊嚴;她就是死,他們也可以為這場消費輕而易舉地買單――他們的良心就是最值的優惠券。

天。一陣眩暈排山倒海地打垮了她。她不知道她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想:天。眩暈就像是海浪,散發著原始的腥氣。沒錯,腥氣,她搖晃著衝進洗手間,她不顧一切地嘔吐。她的脊背開始鑽心地疼痛――植皮手術讓她原本光滑的後背布滿了類似鱗片的疤痕。我現在像條鯉魚。曾經她開玩笑地對小睦說。

陸羽平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她身後的。他站在她身後看著她蜷縮在地上全力以赴地對著馬桶乾嘔。然後他蹲下來,把渾身發抖的她抱緊。他說:「你哪兒不舒服?」――你哪兒不舒服?能問個聰明點兒的問題嗎?

夏芳然還是允許自己待在他懷裡,直到她覺得她可以安靜下來了為止。她能感覺得出來他不是一個對女人有經驗的男人。他抱她的時候有些緊張――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擁抱一個女人也說不定。她的臉埋在他胸前,然後她聽見了他急促的心跳聲。他的手幾乎是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頭髮上――原先她那頭長發在手術時被剪短了,短得像個上初中的小女生。他撫摸著它們,剛開始是笨笨地很遲疑,到後來他的手漸漸變得柔情似水,纏綿的氣息就這樣家常地氤氳了上來,恍惚間夏芳然覺得自己已經跟這個男人廝守了很多年。

越來越精彩了。夏芳然對自己冷笑。那個半年來天天風雨無阻只為了來喝一杯咖啡的嫩角色現在也粉墨登場,以為自己有的是資格扮演一個施主。真他媽的虎落平陽。最可恨的是,她自己居然給了他一個這樣的機會――這讓夏芳然膽寒和沮喪。那麼好吧,該你說台詞了。請原諒我不能在這麼一個溫情而又委屈的時刻用眼淚打濕你的襯衫。男主角通常在這個時候應該無限憐惜地捧起女主角的臉為她拭去這些淚――我們顯然不太適合這麼做。

陸羽平沉默了很久,說:「你能不能――讓我留下來。」

難怪這句話聽上去耳熟。小睦當初也是這麼說的。

夏芳然說:「輪不到你來可憐我。」

他說:「我只是想照顧你。」

「我不需要。」她微笑了。她想看看他怎麼回答。如果他用那種肉麻的語氣說「你逞強的樣子讓人心疼」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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