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羅密歐=梁山伯祝英台=朱麗葉 4、江東和天楊

我說不上來為什麼,有時候我會突然間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是說自從方可寒死了以後。它來臨的時候我就只有抱緊天楊,能抱多緊就抱多緊,除了她我誰也沒有。在那種神經質的擁抱中,我聽見她的身體在貪婪地壓榨著吮吸著我的靈魂——我的靈魂變成了液體。你不把我耗干是不肯罷休的吧,我在心裡對她說。可是她的眼睛,漆黑地清潔地凝視著我。光潔的臉龐,柔軟的髮絲,細得讓人提心弔膽的腰,我蠻橫的,無辜的小強盜。

我可以容忍你侵佔我掠奪我,我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生命的精華日復一日地貧瘠下去——真沒看出來這麼纖弱的你,我稍微一用力就掙脫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你原來是片永遠填不滿的海,我是那隻名叫精衛的呆鳥兒。我已經不知疲倦不知羞恥不知死活地盡我所能了,所以我受不了你對我說:「這種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你輕浮地淺薄地指責我懷疑我的理由,除了方可寒。

可是說完她自己就後悔了。她就像個闖了禍的孩子一樣大驚失色然後扯著我的衣服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江東,你別生我的氣——」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人,我知道你不會是有意的。你自己也知道就算你是有意的我也不可能因此而不再愛你。可是我的溫柔,我的寬容,我的忍讓不是純凈水,用完了打個電話就有人給拎來滿滿一桶新的。

後來我們倆就像兩隻困獸一樣。時不時地惡言相向,爭吵,掙扎,折騰累了再緊緊擁抱在一起,深陷在對方的眼神中,用越來越惡毒,越來越霸道的情話積蓄彼此身上的力量以備下一場戰爭。也許這跟高考讓我們神經過敏有關,在那些像刀子一樣剜到人心裡去的疼痛和甜蜜中,倒計時牌的威逼才可以被忘得乾乾淨淨。

吵架吵到激烈時她聲嘶力竭地吼著說:「江東我愛你!」然後我只好丟盔棄甲,再抱緊她,任由她在我的手臂上,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牙印。發泄完了她含著眼淚說:「只要你一抱我,我就覺得什麼都可以算了。我怎麼這麼倒霉,每次都得淪陷。」那表情簡直比竇娥還冤。

也有和平。比方說那間被我們當成圖書館用的蛋糕店。我們就像兩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在那裡同舟共濟舉案齊眉。看書的時候我輕輕抓住她的小手,知道她還在那兒,她細聲細氣地給我講那些瑣碎的英語語法,兩條麻花辮像有生命似的溫順地垂在腦前。那時候我就知道,雖然有時候她把我氣得頭暈,但我們畢竟,依然,相濡以沫。

五月初,最後一場沙塵暴刮過。天空呈現一種少有的,簡單的藍色。

他拉著我的手,我們走過喧鬧的街道,星期天的早市還沒散,我們就在一股蔬菜的清香里向熟悉的方向走去。我的臉上還殘留著自來水沖刷後的清涼。他攬住我的肩膀,把臉往我的脖子旁湊,說:「是花香吧?」弄得我很癢。

其實那是青草香。是KENZO的夏季新款。父親快遞來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父親說這個香味很配我的校服。

昨天傍晚我很正式地對江東說:「我的生日,你就把你送給我當禮物吧。我已經是大人了。」然後我們痴纏著接吻,他褪去我所有的衣服時,臉居然紅了。在一個關鍵的時刻他以一個悠長的吻收場,他說:「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禮物。」

那間蛋糕店大門緊鎖。我剛想說「是我們來早了」的時候看到了牆壁上粉刷的「停業」二字。還能看見沒擺好的座椅和沒賣完的蛋糕呢。江東說:「我覺得這『停業』兩個字是老闆專門寫給咱倆的。」我想也是,那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我們的最後一個安全的堡壘沒有了。

中午的時候他帶我去他們家,門鈴一響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然後他對門裡面那個女人說:「媽,這就是天楊。」

我忘了我自己當時是什麼心情。總之我表現得很糟糕。我沒有太多去別人家做客的經驗。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沒有。我只記得他媽媽其實是個溫柔的女人。做菜做得也蠻好吃。她對我說:「我們家江東英語不好,你多幫幫他。你們倆在一塊兒,多聊聊學習。」我遲疑地在餐桌下面,用我的左手尋找他的膝蓋,碰到了,他就躲開了。他一直對他媽媽微笑著,他說:「媽,你頭髮上怎麼有片菜葉子?」「在哪兒?」這個已經超過四十歲但皮膚依然白皙的女人問。他修長的,骨感的,平時用來摸我抱我的手指靈巧地在她的發叢中一閃,拈下來一小抹綠色,用食指托著,「看見了?」他媽媽一笑,我很熟悉她看江東的那種眼神,因為我看著他的時候也會這樣,那是種骨子裡的痴迷。

終於到了說「阿姨再見」的時候。防盜門的聲音讓我聯想起監牢。他送我下樓,站在陽光刺目的樓道里我哭了。他驚慌地問我:「天楊你怎麼啦?」我聽出來他這句問話里厭倦的氣息。

「你為什麼要帶我來見你媽媽?」

「我只是想讓你高興。」

「你應該事先跟我說。」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因為你的生日。」

「你憑什麼以為我見你媽媽就是驚喜?有什麼了不起的?」

「天楊你不要不知好歹。你知道有幾家大人會像我媽媽一樣對你?別人家聽說自己孩子高三的時候交女朋友不把他生吞活剝了才怪!我讓你見我媽媽是因為我已經告訴她將來我要娶你!」

「什麼叫『我要娶你』?你還好意思說。是不是你說一句你要娶我我就得感恩戴德地給你跪下?」

「我他媽沒見過你這樣的!我只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你我尊重你!這難道不比跟你上床鄭重其事?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麼跟我媽媽講你的,我告訴她你是個多好的女孩兒——」

「多好?你跟沒跟你媽媽說,我好到去伺候一個你背著我跟她上床的女人?你連這個都說了?」

他像是反應了幾秒鐘,才明白我在說什麼。我已經看見過無數次,他的臉因為我的一句話在一瞬間變得慘白。他轉過身要走的時候我抱住了他。

「放開。」我感覺到他的身體,他的聲音都在微微顫抖。

「不。」

「你別逼我動手。」

「江東我實話告訴你吧,」我突然間因為我想說真話而筋疲力盡,「我看到你跟你媽媽那麼好的時候我吃醋你滿意了吧?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病?我自己也覺得,可是我沒辦法我看著你媽媽看你的表情我心裡很難過,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

他回過頭,捧起我的臉。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撫著我的頭髮,笑了一下,「你真厲害。我現在已經像滿清政府一樣天天割地賠款喪權辱國了,你還要逼著我簽《辛丑條約》。」

然後他還是抱緊了我,讓我的眼淚流到他皮膚里。我聽見他嘆了口氣,他說:「我能拿你怎麼辦?」

模擬考是老師們發泄緊張情緒的絕好機會。其具體表現就是每次考完我們全班同學集體挨罵。各科老師輪番上台轟炸,好像我們是建築物。

下課後的教室連嘈雜都是懶洋洋的,說無精打采也行。張宇良就在這時候走到我課桌前。「哥們兒,出去說話。」

看他的表情我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果然走到相對僻靜的樓梯口,他說:「方便借我點兒錢嗎?」

「多新鮮。你還用得著借錢?」

「我家老頭子這個月在外地,下個月我保證還你。」

「我已經把這個月的零花錢用得差不多了。」

「幫幫忙。」他突然靠近我,用他一貫的猥瑣表情,氣息吹在我臉上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他媽這兩天都快瘋了。」

「你?你這樣次次考試不出狀元榜眼探花的人都快瘋了,那我們全跳樓去算了。」

「我不是說那個。我女朋友……不小心『中了』。」

「操。」我的眼前浮現起鄰班那個物理課代表白白凈凈的小臉,「你簡直是禽獸不如。」

「我他媽怎麼知道?我戴了套的!你說現在的商品質量怎麼這麼不可靠。你也別幸災樂禍,你和宋天楊也得小心。」他像是緬懷什麼似的嘆口氣,「唉——要是方可寒還在哪會有這種事兒?也怪了,自從她讓開除之後我呼過她好多次,怎麼都不回啊?……」

我什麼都沒來得及想就一拳打到他下巴上去了。周圍傳來的驚呼聲在我耳邊炸開。然後就有人上來把我們拉開,我聽見張宇良故作無辜狀的叫罵聲。我其實沒想打他,我其實只是想跟他說方可寒永遠不會再回他的傳呼了。只不過那一瞬間我突然發現原來沒人在意這個。

我在人群中看見天楊清亮的眼睛。

她悄悄走到我身邊坐下。她溫暖的手掌蓋住了我的拳頭,輕輕地揉搓。剛剛那一拳我打到張宇良的骨頭上去了。幾個關節泛上來隱隱的鈍痛。果然天楊笑笑,「手疼嗎?」

我也笑。世界上怕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在我打完人之後問我手疼不疼。

她說:「你為什麼打他?」

我猶豫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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