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公元前我們太小 4、天楊和江東

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在冬天的大街上狂奔。夕陽在你的前方搖搖晃晃的,直撞到你的胸口上。撞出了一個洞,十二月的寒風就從這個洞灌了進來,在你的身體里橫衝直撞。喚醒了你的小狼。你聽見它開始長嚎,你覺得你整個人在一瞬間荒涼下去。雖然你才十七歲。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高三上學期,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把自行車丟在學校,一口氣跑回家,足足跑了半個小時。一邊跑一邊對自己說:其實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聽說了,你並沒有發現什麼,你只不過是印證了什麼而已。

他們抱在一起。我不想提起那兩個名字。他和她。在頂樓的天文觀測室。那是我和他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天楊。」他朝我走過來。

「別碰我。」

「天楊。」這時候她也朝我走過來,「天楊你聽我說好嗎?」

「不聽。」

「天楊。」她說,「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對吧?我靠這個賺錢。江東只不過是我的客人而已。天楊,這沒什麼,我知道你生氣,可是我告訴你,很多男人都是這樣。你認識高一的那個徐駿鋒嗎?就是那個學張學友唱歌學得很像的。上個星期他賒了賬,昨天是他女朋友把錢給我送來的。我不騙你,天楊這沒什麼嚴重的,我不過……」

我輕輕地說:「我嫌你們臟。」

然後就是馬路上那場狼狽的「馬拉松」。胸口劇烈地疼痛著,呼吸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兒。然後就是那個夜晚,像條死魚一樣僵縮在被子里,沒有一分鐘的睡意。十點半,奶奶走進來,「天楊,你們班有個叫江東的同學打來好幾次電話了,他可能有什麼急事。」別跟我提這個名字,求求你。我安靜地說:「就說我睡了吧。」

就在那一秒鐘之內,我明白了一件事。一件非常簡單的事。那隻小狼。我曾費盡心思也沒想出它到底是什麼的小狼。那隻常常莫名其妙地騷動的小狼,那種經常毫無原因偷襲我的深重的疼痛,那種常常於猝不及防中把我推到懸崖邊的孤獨,那種一閃即逝的粉身碎骨的邪念。原來只不過,只不過是無數情歌里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歌詞,只不過是一句我因為見得太多所以已經對它麻木不仁的話。三個音節,每個都是母音結尾,還算抑揚頓挫,怕是中文裡最短的一句主謂賓俱全的句子:我愛你。

眼淚就在這時候涌了出來。奶奶為我關上了燈,走了出去。一片黑暗之中我告訴自己:這就是你自作聰明的結果。你以為你自己是誰,也配討厭這個世界。你一直拒絕使用世界這本字典,你不過是個鬧彆扭的小孩。現在你知道這字典的善意了,你終於明白了,那個《局外人》里充滿星光與默示的夜晚是這本字典終於展露溫情的瞬間,當你受夠苦難和屈辱的時候它就會來臨,你只能等待不能尋找——所以它不是江東——不,別提這個名字。它也不是你以為的愛情。當你終於看清這個的時候你愛了,你發現這就是愛了。在這世上發現一件事情要受夠與它相同程度的折磨。是嗎?折磨?那他為什麼選擇了我最不能接受的「背叛」作為折磨我的手段呢?不,比背叛都不如。「天楊,這沒什麼,很多男人都是這樣。」這沒什麼,只不過你們弄髒了我。這個世界弄髒了我。在我看清我的愛的時候它就已經髒了,那不是別的東西那是愛。你可以不要它可以拒絕它可以拋棄它可以傷害它可以瞧不起它,可是你不能弄髒它。傻孩子,我自問自答,如果不是「最不能接受的手段」,又如何配稱為折磨。

眼淚就在黑夜裡肆無忌憚地流著,流著。我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哭得出來。我永遠不會在別人踐踏我的尊嚴的時候流眼淚。比如今天的事,眼淚是最珍貴的東西,只能留給這種深切的悲傷,這悲傷與羞辱無關,與委屈無關,與疼痛無關,你依靠這悲傷和這世界建立更深刻的聯繫。你和這悲傷在煙波浩淼的孤獨中相互取暖,相依為命。

我想要一點好聽的聲音。音樂也好,海子的詩也好,或者一個悅耳的嗓音給我念一段我喜歡的小說。小的時候,每天臨睡前都是奶奶念書給我聽。那是一天里最快樂的時候。唯一的遺憾是奶奶的嗓子已經沙啞,無法傳達好多我想要的東西。奶奶說:「你長大了以後可怎麼辦?還要你丈夫天天念書給你聽呀?」很久以來,我都有一個夢想,就是有一天,我和江東真的能在某個深夜裡並排躺在一張床上,他念書給我聽——我真喜歡他的聲音呀,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迷上了這個聲音。這個我童年時就夢寐以求的聲音。煎熬又排山倒海地席捲而來。是的,你知道你愛他。要知道你一旦能夠用語言表達出一樣東西時,你就再也忘不了它了。我在這反覆的煎熬中看見清晨的陽光一點一點艱難乾渴地降臨。然後奶奶走進來叫我起床的時候發現我額頭的溫度比平時高了些。那當然,因為我的大腦在一夜中運轉了太多,我這麼想。

只不過一天沒看見她,可是發現她瘦了。天楊。我知道你受夠了煎熬。

「我嫌你們臟。」她輕輕地,沒有表情地說。然後她就跑了出去。我想去追她。但是我突然想起,這一次即便我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也改變不了什麼了。這麼明顯的事兒,我卻是剛剛才想起來。

方可寒站在我的身後,「江東我跟你說了要小心,你不聽。我做過的缺德事兒夠多了,可不想再招人恨。」

我一個人站在家裡的陽台上。我很想去肖強那兒抽根煙,可是我怕萬一在那兒撞見天楊,我更怕肖強那種似乎什麼都預料得到的眼神。「江東,等她知道了以後你會後悔,不信你就等著看。」我信,我已經開始後悔了。

夕陽在樓群里掙扎,像個鮮血淋漓的肺部。要是我也能像《廊橋遺夢》里的梅麗爾·斯特里普一樣該多好。用我滿臉絲絲入扣的心碎表情,用我手指移向車門的小動作,用我兩行來自靈魂深處的眼淚,表現我的掙扎,這樣觀眾們就可以在一秒鐘之內原諒我的不忠。可是我不行。在生活中我們誰都沒有觀眾,因此我不會被任何人原諒。

也因此,沒有任何人知道,當我聽見天楊輕輕地說「我嫌你們臟」的時候,我還聽見了自己的心臟裂開的聲音。先開始只是裂了一條小縫,就是那種表層的淡紅色薄膜,然後就是摧枯拉朽地一路撕裂下去,把我的左心房和右心室變成了隔著天河遙遙相對的牛郎織女。連呼吸都會泛上來一陣帶著血絲的疼痛。

冬天,天短了。暮色襲來,媽媽從廚房走出來,「小東,不早了,你去接一下陶陶。」我說:「哎,就去。」陶陶是我媽媽的同事的小孩,這個同事的老公得了癌症住院,媽媽就主動把她的陶陶接來我們家住。媽媽一向這樣,願意幫別人的忙。「小東。」她一邊擺碗筷一邊說,「一會兒你給陶陶買串糖葫蘆。我昨天就答應她的,可是忘了,不過得跟她說回來以後再吃,外面風大,冷。」

「知道了。」我說。平時我很煩去幼兒園接陶陶——我這個年齡的人拉著一個小丫頭在大街上招搖過市覺得很不像回事兒。可是今天我沒有力氣對任何溫柔地跟我講話的人說「不」。

「她愛吃那種山楂裡面塞著豆沙餡兒的,別忘了。」

「行。」

媽笑了,「你今天怎麼這麼乖?」

「媽。」我說,「你這麼喜歡幫別人,你是不是知道我將來會是個混蛋,好給我積點德?」

「怎麼這孩子今天瘋了?」她笑得很開心。沒聽出來我不是在開玩笑。

天楊,我知道你受夠了煎熬。

我在走廊里看見她,我叫她:「天楊。」

她不理我。繼續往前走。

我攔住她。

「能讓我過去嗎?」她安靜地說,聲音里,臉上都沒有一點怨氣。

我該說什麼?對不起?什麼叫對不起。別丟人現眼了。反正你自己已經是個混蛋了,那就混蛋得徹底一點,做個坦率的混蛋,別再給自己找借口。

「天楊,我不管你怎麼想,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我不想聽。」

「我愛你。」

沒錯。我終於說了。就是這麼簡單。我夠下賤吧?我和張宇良之間的差距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天楊,來,這兒是走廊,人來人往,當著所有的人給我一個耳光。那清脆的一聲響會令所有人側目,會令這嘈雜的走廊突然間鴉雀無聲。但是我必須對你說,我愛你。

她笑笑,「讓我過去。」

放學之後的教室,看上去比平時大很多。值日生走的時候滿臉曖昧的笑容,「待會兒記住鎖門,你們倆!」

我這才知道原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都在作用功學習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不敢朝她的座位看,聽見一點椅子的響動我就心驚肉跳,我還以為她要走過來跟我說分手,我還以為她要站起來回家把我一個人晾在這兒。清校的鈴聲悠然響起。我們曾經在籃球館裡一起聽著這悠長的聲音。訓練的間隙,我坐在她的旁邊,看台上一排又一排橙色的椅子,是我們的底色。我渾身是汗,她清清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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