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私情(上)

閣中大約是貢著數瓮新起出來的冰雕,將暑意都隔在了外頭,只餘下一個清涼自在天地來。

雲徹見四下無人,心下不安,只得拱手道:「或許令嬪娘娘一時遠離,微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他正要轉身離開,只覺得肩上微微一重,似有翩翩的蝶停駐在了肩頭。他側過臉,之間綃紗之後,伸出一隻皓白的柔荑來,雖然上方掩蓋著明紫綃紗方絹,亦可看清那柔軟無骨宛若削蔥的纖細手指。隔著一掛水晶珠簾,有透徹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彷彿也沾染了水晶的清透:「雲徹哥哥,你便等不得我一等了么?」

雲徹腦中一蒙,只得鎮聲道:「微臣凌雲徹,拜見令嬪娘娘。」

嬿婉的笑聲輕柔得如攀上枝頭的紫藤軟蔓:「雲徹哥哥,你也太不誠心了。連頭也不轉過來,怎麼拜見呢?」她手指微微一動,像水蛇般繞上了他裸露在外的脖子。雲徹不自覺地打了一個激靈,只覺得攀附上自己的那雙手指尖冷若寒冰,卻柔軟如綿,所經之處,便似點燃了小小的火苗,一點一點舔著他的皮膚,讓他無端地生出一種原始的渴望來。

嬿婉的氣息溫柔地拂在他的耳邊,輕輕道:「雲徹哥哥,你怎麼不回頭看看我?」那樣蠱惑的聲音,讓他渴望又心生畏懼。記憶中的嬿婉並沒有這樣柔媚至死的聲音,他真的很怕一回頭,見到的不是嬿婉,而是一張傳說中的詭魅的狐狸面孔。可他不能不轉過頭去,嬿婉的手已經撫摸到了他的嘴唇,溫柔的逡巡著。他不由自主的轉過身體,喚道:「令嬪娘娘……」

他的目光在一瞬間看到了嬿婉潔白而裸露的肩頭和手臂,像是新剝出的荔枝肉,微微透明,白而凍,卻散發著溫暖的熱氣。她身體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塊薄得近乎透明的紅綃緊緊圍住,勾勒出美好而誘人的曲線。可她的身體,怎美得過她刺客微漾的星眸、豐潤的紅唇和那欲嗔未嗔的笑容。

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嬿婉。從來沒有。

一定,是哪裡除了錯。他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痛,咬得用力,連血液都沁了出來。嬿婉只是一笑,手臂蜿蜒上他的脖子,欲去吻他唇邊新沁出的鮮紅的血。

疼痛在一瞬間清醒了他的頭腦。一定是哪裡不對!一定是!

他趁著那一分清醒霍然推開她,掙扎著道:「令嬪娘娘請自重。」

「令嬪娘娘?」嬿婉輕嗤,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哪個娘娘會這樣來見你。」她伸出染成粉紅色的指尖在雲徹掌心悄然迴旋,有意無意的撓著,所到之處,便引起肌膚的一陣麻栗,她的身體越發靠近他,「我是你的嬿婉妹妹。」

「嬿婉?」他艱難地抗拒,「嬿婉不會如此。」

她的手指在他的胸口畫著圈,透著薄薄的衣衫,那種酥癢是會蔓延的。嬿婉顯然是新沐浴過,梨花淡妝,蘭麝逸香,渾身都散發著新浴後溫熱的氣息,在這清涼的小世界裡格外酥軟而蓬勃。嬿婉的身體貼上了他的身體,哪怕隔著衣衫,他也能感受到那玲瓏有致的身段,是如何成了一團野火,讓他無法剋制從喉間浸逸而出一縷近乎渴望的呻吟。嬿婉輕聲道:「我如果嫁給你,我們夜夜都會如此。」她輕吻他的耳垂,「雲徹哥哥,我是這樣思念你,你感受到了么?」

雲徹掙扎著挪動身體,他的挪動顯然無力而遲緩,瀰漫的想起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將他控得無處可逃。他的腦海里如同浮絮般輕綿而無處著力,聲音亦如此微弱:「不,不……」

「為何要說不?」嬿婉俯身在他之上,幾欲吻住他的唇,「難道除我之外,你心裡喜歡上了別人?」

嬿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是如此篤定而漫不經心,她認定了的,他心裡只有她,再無旁人。可於雲徹,卻恍然有驚雷貫頂,他沒有答案,可那一瞬間,是有一張頗為肖似卻神情迥異的面孔出現在了眼前。

是如懿!

居然是如懿!

大約是殿閣中太清涼,大約是氣氛太曖昧,大約是他昏了頭腦,在這一刻,他想到的居然是如懿。

彷彿有冰水湃入了頭腦的縫隙,徹骨寒涼。他霍然站起身來,推開柔情似水的嬿婉:「你對我做了什麼?」

嬿婉微微詫異,面頰酲紅,唇若施朱,呼吸猶含淺淺柔香:「我能對你做什麼?雲徹哥哥,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所想的么,我只如你所願罷了。」

「不!那是你的意願,不是我的。」他盯著嬿婉,目光清冽如數九寒冰,「為什麼這樣?」

「為什麼?」嬿婉苦笑,「若不是因為沒有孩子,我怎麼會落到如此田地?雲徹哥哥,我過得並不好。我只是不想再受人欺凌,為什麼這樣難?」有清淚從她長而密的睫毛間滑落,「我只想要一個孩子,讓我後半生有個依靠而已。雲徹哥哥,我只希望那個孩子的父親是你。」

「是我?」雲徹愕然而惱怒,「你用這樣的方式選擇是我?」他別過頭,見案几上有一壺茶水,立刻舉起倒入口乾舌燥的喉舌,以此喚來更多的理智和清明,「你選擇的是皇上,不是我!」

「那有什麼要緊?」嬿婉紅了雙眼,「只要你是我孩子的父親。」

是惱怒還是羞辱,她用這種方式來貶低自己,貶低她。他終於道:「你有皇上!」

嬿婉有些急切:「皇上與我,或許沒有子嗣的緣分!而且皇上老了,並不能讓我順利有孕。我已經喝了那麼多坐胎葯,我……我只想要個孩子!你比皇上年輕,強壯,你……」

雲徹搖頭:「不!如果你有了孩子,會怎麼對我?借種生子之後,我便會被你殺人滅口,不留任何痕迹。你要除去我,太簡單了。」

嬿婉驚詫地看著他,柔弱而無助:「雲徹哥哥,我們多年的情分,你居然這樣想我?」

「斷得一乾二淨,不留任何餘地,是你一貫的處世之道。」雲徹的眼裡有一點因憤恨和失望而生的淚光,轉瞬乾涸,「你找我,不過是我有可利用的地方而已。」他奮力支撐起身體,「令嬪娘娘,但願你能留住一點我對您最後的善意想像。」他起身,跌跌撞撞離去。

嬿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頹然坐倒在榻上,眼角的淚光漸漸鋒利,成了割人心脈的利刃。春蟬驚惶地闖入:「小主,凌大人怎麼走了?他會不會說出去?」

嬿婉疲憊地搖頭:「本宮不知!」

春蟬慌不擇言:「可借種的事……按著咱們原定的想法,只要日後成功,一定得出去凌大人滅口。可現在……」

嬿婉的面色蒼白似初春的雪,是冰冷僵死般的殘喘,在鬆弛的盡頭散發著無力的七夕:「他走了也好,至少以後不必本宮來殺他了。」

春蟬的手按在了嬿婉的肩頭,像是扶持,亦是強逼自己的安慰。可她還是害怕,從骨子裡冒出的寒氣讓她手指發顫。她自言自語道:「他不會,也不敢。對不對?小主。奴婢看得出來,他是在乎您的,他對您有情有義。其實他是個挺好的人,真的!」

嬿婉支著明亮的額頭,低眉避過春蟬驚懼的面容,引袖掩去於這短短一瞬間掉下來的清亮淚珠:「他當然是個好人,可以依託終身的人。可春蟬,本宮和你不一樣。本宮也曾經是好人家的格格,卻入宮做了奴才,還是不甚體面的奴才。本宮再不想吃那些苦了,一輩子都不想再被人欺負。本宮沒有辦法,所以只能找這個好人,也只能去欺負一個過得不如本宮的好人!」

春蟬甚少見她這般感傷而無助,她嚇得一個激靈,全然清醒過來,跪下道:「小主,您別這麼說……你是有福氣的……」

「春蟬,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跟著本宮,本宮不會讓你只是一個卑賤的奴才。一定不會!」嬿婉靜靜說完,面上的頹廢哀色旋即逝去,她咬著唇狠狠道,「沒別人可以幫本宮,那就算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小腹,含著暴戾的口吻,森冷道,「既然我得不到一個孩子來固寵,那麼……」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恢複了如常的冷靜,看了春蟬一眼,「那爐香原來那麼沒用,去倒掉吧。」

雲徹走了好一段路,尋到廡房裡換回自己的衣裳,又一氣灌了許多茶水,才漸漸恢複清明的神志。同住在廡房的侍衛們都睡熟了,濁重的呼吸混著悶熱的空氣叫人生出無線膩煩。他透著氣,慢慢摸著牆根走到外頭。甬道里半溫半涼的空氣讓他心生安全,他靠在牆邊,由著汗水慢慢浸透了衣裳,緩緩地喘著氣,以此來抵禦方才曖昧而不堪的記憶。印象中嬿婉美好純然的臉龐全然破碎,成了無數飛散的雪白碎片,取而代之的是她充滿情慾的媚好的眼。他低下頭,為此傷感而痛心不已。片刻,他聽到響動,抬起頭,卻見如懿攜著惢心並幾個宮女從不遠處走來。

他心頭驀然一松,起身守候在旁:「皇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頗為詫異:「這個時辰,凌大人怎麼在此?」

雲徹有點窘迫,很快道:「侍衛巡夜,微臣怕她們憊懶,特意過來查看。夜深,娘娘怎麼還在外行走?」

惢心笑道:「宮裡請了喇嘛大法師在雨花閣誦經,小主剛去雨花閣祈福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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