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圖窮

海蘭候了永琪從太醫院回來,便領著他往養心殿去。才到了階下,李玉便先迎上來,含笑道:「愉妃娘娘怎麼帶五阿哥來了?下雨天路滑,您小心腳下。」

海蘭含了極謙和的笑,那笑意是溫柔的,含了兩份怯怯,如被細雨敲打得低垂下花枝的文心蘭,柔弱得不盈一握:「永琪有兩聲咳嗽,但還惦記著皇上,一定要過來請安。本宮拗不過,只好帶他來了。」

李玉向著永琪陪了個笑:「五阿哥真是孝心!」他有些為難道:「愉妃娘娘,皇上這幾日痛心大行皇后之死,除了純貴妃和嫻貴妃,還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幾乎未見其他嬪妃和阿哥。恐怕……」他垂下眼睛不敢說話。

海蘭會意,幽然嘆道:「皇后仙逝,本宮也傷心。但皇上總得當心龍體才是啊,否則咱們還哪裡有主心骨呢。」她摸了摸永琪的頭,「罷了,你皇阿瑪正忙著,咱們也不便打擾。你去殿外叩個頭,把額娘燉的參湯留下便是了。」

永琪乖巧地點了點頭,快步走上台階,在廊下跪倒,磕了頭,朗聲道:「皇阿瑪,兒臣永琪來給皇阿瑪磕頭。皇額娘仙逝,兒臣和皇阿瑪一樣傷心,但請皇阿瑪顧念龍體,不要讓皇額娘在九泉之下擔心不安。請皇阿瑪喝一點兒臣燉的參湯,養養神吧。兒臣告退。」永琪說完,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直磕得砰砰作響,方恭恭敬敬退開了。他才轉身走下台階,只見身後緊閉的朱漆雕花門豁然洞開,皇帝消瘦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伸出手道:「永琪,過來。」

海蘭低首,一雙翠綠梅花珍珠耳環碧瑩瑩地掃過雪白的面頰。她露出一絲淡而淺的笑意,恭謹而溫順。永琪趕緊跑到皇帝身邊,牽住皇帝的手,甜甜喚了一句:「皇阿瑪。」

皇帝連日來見著兩個皇子,說的都是規矩之中的話,連安慰都是成人式的,早就不勝其煩。聽了這一句呼喚,心中不覺一軟,俯下身來道:「你怎麼來了?」

永琪垂下臉,似乎有些不安,很快伸出手擦了擦皇帝的臉,道:「皇阿瑪,您別傷心了。你要傷心,永琪也會跟著傷心的。」

皇帝臉上閃過一絲溫柔與心酸交織的神色,慈愛地攬過永琪的肩膀:「永琪,帶了你的參湯進來。」他看了站在廊下微雨獨立的海蘭,穿著一襲玉白色素緞衫,領口處綉著最簡單不過的綠色波紋,下面是墨綠灑銀點的百褶長裙,十分素凈淡雅,髮髻上只戴了一枚銀絲盤曲而就的點翠步搖,一根通體瑩綠的孔雀石簪配上鬢側素白菊花,單薄得如同煙雨蒙蒙中一枝隨風欲折的花。皇帝雖久未寵幸海蘭,也不免動了幾分垂憐之意:「愉妃,你來伺候朕用參湯。」

海蘭溫順得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走到皇帝身邊,掩上殿門。殿中十分幽暗,更兼掛滿了素白的布縵,好像一個個服喪的沒有表情的面孔,看起來更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死氣沉沉。皇帝臉上的胡楂多日未颳了,一張臉瘦削如刀,十分憔悴。

永琪與海蘭跟著皇帝進了暖閣,見桌上鋪著一幅字,墨汁淋漓,想來是新寫的。海蘭柔聲道:「皇上,殿中這樣暗,你要寫字,臣妾替你點著燈吧。」

皇帝啞聲道:「不必了。大行皇后在時十分節儉,這樣的天氣,她是斷不會點燈費燭火的。」

海蘭道了「是」便安靜守在一旁:「皇上寫的這幅字是給大行皇后的么?」

皇帝頷首:「是給大行皇后的《述悲賦》,一盡朕哀思。」皇帝看著永琪,「你說這參湯是你給朕燉的,那你告訴朕,裡頭有什麼?」

永琪掰著手指頭,認真道:「這道參湯叫四參湯。四參者,紫丹參、南沙參、北沙參、玄參也。配黃芪、玉竹、大麥冬、知母、川連、大棗、生甘草,入口甜苦醇厚,有降火寧神、益氣補中之效。」

皇帝奇道:「入口甜苦醇厚?你替皇阿瑪喝過?」

永琪仰著天真的臉,拚命點頭道:「是啊。《二十四孝》中說漢文帝侍奉生母薄太后至孝,湯藥非口親嘗弗進。兒臣不敢自比漢文帝,只是敬慕文帝孝心,所以兒臣準備給皇阿瑪的參湯,也嘗了嘗,怕太苦了皇阿瑪不願意喝。」

皇帝頗為欣慰:「好孩子,朕果然沒有白疼你。」皇帝由著海蘭伺候著盛了一碗參湯出來略喝了兩口,「《二十四孝》的故事你已經讀得很通了,是個有孝心的孩子。」

永琪坐在皇帝身邊,懵懵懂懂道:「皇阿瑪,《二十四孝》兒子都明白了,可今天大哥說了一個什麼典故,兒子還不大懂,正要打算明天去書房問師傅呢。」

皇帝漫不經心,隨口道:「你大哥都忙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給你講典故?說給朕聽聽。」

海蘭忙道:「是啊,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你皇阿瑪。你皇阿瑪學貫古今,有什麼不知道的,哪裡像額娘,一問三不知的。」

永琪便道:「今日兒臣在長春宮向皇額娘盡哀禮,後來咳嗽了想找水喝,誰知經過偏殿,聽見大哥很傷心地說什麼明神宗寵愛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不喜歡恭妃的兒子朱常洛,還說什麼明朝有忠臣,所以才有國本之爭,自己卻連朱常洛都不如。兒臣不知道大哥為什麼這樣傷心,朱常洛又是誰,大哥怎麼拿他和自己比呢?不過兒臣還聽見大哥跟大嫂說話呢,不敢多聽就走了。」

皇帝軒眉一皺:「既是在給你皇額娘盡哀禮,他們夫妻倆又竊竊私語什麼?」

永琪掰著手指頭,稚聲稚氣道:「不是竊竊私語。大哥說:皇額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長,自然要多擔當些。兒臣覺得大哥說得沒錯呀!」

皇帝緘默不語,面孔漸漸發青下去,如青瓦冷霜,望之生寒。永琪有些害怕起來,看了看愉妃,又看了看皇帝,搖了搖皇帝的手道:「皇阿瑪,您怎麼了?是不是兒臣說錯了什麼?」

海蘭愈發惶恐,忙跪下道:「皇上,永琪年幼無知,若說錯了什麼,您別怪他。臣妾替永琪向您請罪了。」

皇帝瞟了海蘭一眼,口氣淡漠如雲煙靄靄:「你起身吧。朕知道你不看書,不懂得這些。便是如懿,詩文雖通,這些前明的史書也是不會去看的。永琪還小,這些話只能是聽來的。」

海蘭誠惶誠恐地起身,拉過永琪在身邊。皇帝的手緊緊地握成拳,臉上含了一絲冷漠的笑意,顯得格外古怪而可怖:「呵,永璜果然是朕的好兒子,可以自比朱常洛了。那麼永璋,是不是也有朱常洵的樣子,敢有他不該有的心思了,也是仗著生母的緣故么?」

海蘭一臉憂懼,小心翼翼道:「皇上說什麼仗著生母?臣妾只知道,純貴妃是要繼立為皇后的呀!」

皇帝意外,不覺瞬目道:「什麼?」

海蘭睜著無辜而驚惶的眼眸:「皇上還不知么?宮中人人傳言,大行皇后臨死前向皇上舉薦純貴妃為繼後啊!」

皇帝臉色更寒,沉思片刻,含著笑意看著永琪:「原來如此啊。永琪,參湯朕會喝完的,你和愉妃先退下吧。」

海蘭忙帶著永琪告退了,直到走得很遠,永琪才低低道:「額娘,兒子沒說漏什麼吧?」

「說得很好。真是額娘和嫻額娘的好孩子,不枉額娘翻了這些天的書教你。」她仰起臉,一任冰涼的雨絲拂上面頰,露出傷感而隱忍的笑意,「姐姐,我終究沒聽你的。」

京城三月的風頗有涼意,夾雜著雨後的潮濕,膩膩地纏在身上。永璜只帶了一個小太監小樂子,瞅著人不防,悄悄轉到寶華殿偏殿來。

小樂子殷勤道:「奴才一應都安排好了,阿哥上了香行了祭禮就好,保准一點兒也不點眼。」

永璜嘆口氣:「每年都是你安排的,我很放心。只是今年委屈了額娘,正逢孝賢皇后喪禮,也不能好好祭拜。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為額娘爭氣,讓她和孝賢皇后一樣享有身後榮光。」

二人正說著,便進了院落。偏殿外頭靜悄悄的,一應侍奉的僧人也散了。永璜正要邁步進去,忽聽得裡頭似有人聲,不覺站住了腳細聽。

裡頭一個女子的聲音凄惶惶道:「諸瑛姐姐,自你去後妹妹日夜不安,逢你生辰死忌,便是不能親來拜祭,也必在房內焚香禱告。姐姐走得糊塗,妹妹有口難言,所以夜夜魂夢不安。可如今那人追隨姐姐到地下,姐姐再有什麼冤屈,問她便是。」

永璜聽得這些言語,恍如晴天一道霹靂直貫而下,震得他有些發矇,他哪裡忍得住,直直闖進去道:「你的話不明不白,必得說個清楚。」

那女子嚇得一抖,轉過臉來卻是玉妍失色蒼白的面容。身邊的貞淑更是花容失色,緊緊依偎著玉妍,顫聲道:「大阿哥。」

玉妍勉強笑道:「大阿哥怎麼來了?哦哦,今日是你額娘生辰,你又是孝子……」

永璜定下神來:「就是孝子,才聽不得嘉娘娘這種糊裡糊塗的話。今日既然老天爺要教兒臣得個明白,那兒臣不得不問嘉娘娘了。」

玉妍慌裡慌張,連連擺手:「沒什麼糊塗的,你額娘和孝賢皇后同為富察氏一族……」

「我額娘死得不明不白!方才嘉娘娘說兒臣的額娘走得糊塗。嘉娘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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