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暗涌(下)

趁著祭酒禮歇的一刻,綠筠與如懿聽著各宮各處的太監宮人們來報上瑣事。海蘭跪得久了,只覺得膝頭酸麻不已,見別的嬪妃們並無進偏殿歇息的樣子,便招了招手示意葉心帶上藥酒,跟著自己往偏殿去。

葉心扶著她出來,低聲道:「小主的膝蓋不好,經不得這樣長跪呢。」

兩人正說話,如懿恰好扶了惢心出來,打算往偏殿更衣,見了海蘭便道:「是不是膝蓋受不住了。你先去偏殿歇一歇,我叫人端碗八寶甜湯來給你,再塗點藥酒。」

海蘭擺手道:「生了孩子之後到底是不如從前了。姐姐悄聲些,別讓人拿住了話柄說我不敬大行皇后。」

海蘭這樣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孝賢皇后死後,皇帝很是哀痛,脾氣也喜怒無常,前兩日便因指責前朝的幾位大臣在喪禮上不夠悲痛,便立刻施廷杖打死。如果旁人知道海蘭因為跪在孝賢皇后靈前而犯了膝頭酸痛,不知又有多少是非呢。

如懿知她言下之意,嘆道:「皇上如今的脾氣……罷了,大行皇后過世,皇上失了結髮妻子,到底是傷心的。」

海蘭冷笑一聲:「生前不見得怎樣,如今倒成了恩愛夫妻了。大行皇后若地下有知,會不會嫌自己棄世太晚,不能早些得到這樣的尊重恩情?」

如懿看了看四下,比起手指輕噓一聲:「說話越發任性了。」

海蘭一臉通透:「我這樣的人還怕什麼呢?不過是看穿了姐姐看不穿的寵愛罷了。」

如懿正挽著海蘭的手要進偏殿,忽然聽得裡頭有窸窣的低語聲。二人見有人在,一時也不便進去,正轉身要走,卻聽得依稀是永璜和福晉伊拉里氏在說話。

伊拉里氏溫聲軟語勸道:「爺累了這麼幾天,喝點參湯提提精神吧,妾身已經準備了熱水,爺敷敷臉,精神些。」

永璜似乎很不耐煩:「弄這些勞什子做什麼?我得趕緊去皇額娘靈前守著。皇額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長,這一時半會兒,缺了旁人尚可,我這個長子不在,像什麼樣子。」

伊拉里氏很是心疼:「爺這輩子就是被長子兩個字困住了。您不是鐵打的人,但凡多歇一歇又怎麼了?一得空還得往嫻娘娘那裡跑,她只是您曾經的養母,您好歹得顧著純貴妃的面子啊!」

永璜冷笑道:「純娘娘的面子我要顧著,母親那裡也不能不走動。說到底,純娘娘有她親生的兒子,哪怕撫養了我幾年,又算什麼?歷來皇子所娶的正室福晉多出自滿洲八大姓氏,而你只出身伊拉里氏,小姓小族,論起來純娘娘要是真疼我,怎麼會聽憑皇阿瑪指了我這麼個小姓的福晉也不說話?皇子聯姻,說來終究是門第姓氏最重要了。」

伊拉里氏赧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幫不上爺什麼忙。」

永璜道:「你幫不上忙也罷了,凡事終究是要靠自己的。皇額娘死了,左右我小時候她也不疼我,差點把我害死在阿哥所。她死了也清凈,否則她在,我終究沒有爬上去的一天。」

伊拉里氏思忖著小心道:「只是皇額娘死了,後位左不過是落在純貴妃、嫻貴妃或者嘉妃身上,爺可要看準了是誰。」

永璜道:「純娘娘要是當了皇后,我還能有指望么?她的兒子永璋和永瑢就成了嫡子了。嘉妃來路太野,也沒什麼指望。嫻娘娘……母親她到底是吃虧了家世,又沒兒子。但我看準的就是她沒兒子,沒有兒子,才會疼我這個養子。我便不信了,我多多提著與她當年的撫養之情,會比不上永琪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即便嫻貴妃當不上皇后,只要她多向皇阿瑪提著我是長子的事,我也多些勝算了。」

伊拉里氏道:「說來,到底是嫻貴妃更疼爺些。」

有片刻靜寂,彷彿昔日的溫情再度流轉其間,然而這樣的幻象亦如天際輝麗的彩虹,轉瞬消失不見。永璜似是在冷笑:「疼不疼的,誰知道呢?不過是彼此看著還用得上,多多利用罷了。我在這宮裡長到這個歲數,難道還不懂這些?什麼親情孝義,都是假的!只有當上太子,大權在握,才是最真的。」

似乎是伊拉里氏唯唯諾諾的應答聲,永璜長長地嘆了口氣:「手頭事多,傍晚得閑,我得去寶華殿上香祝禱,今兒是額娘的生辰。」他似是有些哽咽,「我額娘,死得冤屈!」

伊拉里氏道:「爺且忍耐些,別提這個話了。額娘人雖不在,生辰忌日,妾身也該盡孝。聽說一早嫻娘娘與嘉娘娘都讓人送了祭禮去了。」

永璜道:「你我同去太過點眼,免得被人拿住話柄說不敬嫡母。我自己去一遭便好。」

他說完,裡頭再無聲音。片刻,有腳步聲逐漸迫近,繼而開門聲響起。如懿與海蘭站在階下,指著遠處的宮殿似乎說著什麼。永璜見了她們,便是一臉孝和謙恭的樣子,拱手道:「母親好,愉娘娘好。」他似乎有些緊張,「兩位娘娘怎麼在這裡?」

如懿從容笑道:「本宮正和愉妃說,從長春宮這裡望出去對面的琉璃瓦顏色特別亮,在喪儀期間似乎不太合適,得蒙上白布才好。」

永璜鬆了口氣:「那兒子立刻去辦。」

他說罷,匆匆離去。

檐外有細雨蒙蒙,三月的紫禁城彷彿融在了暗灰色的煙雨之中,一片哀色凄凄。如懿輕聲呢喃,似是問海蘭,亦是自問:「海蘭,我真心疼過的孩子,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海蘭對如懿的傷心全然不以為意:「皇家的孩子,以後都會長成這個樣子。我倒覺得,這樣的永璜更像一個皇子。」她看著如懿,伸手替她擋住被風撲進的蒙蒙銀絲,「姐姐很傷心么?」

如懿伸出手,接住細細的雨絲,那種濕潤,好像是淚,落於掌心:「永璜,畢竟是我真心疼愛過的孩子。在我沒有孩子的日子裡。我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海蘭的聲線薄而細韌,彷彿一條拉長的細線,截斷細雨如絲的傷感:「姐姐疼愛永琪么?或許有朝一日,永琪也會變成永璜這個樣子,不如我們預期中長大。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在這宮中不過是個笑話,不過是寫進死後功德里的溢美之詞。來日永琪會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更多想得到的東西。這世間多的是母子失和,夫妻離心,所以,母子也好,夫妻也罷,這種到頭來或許都會疏遠的感情,比不上我們姐妹彼此風雨多年的情感。姐姐,或許哪一日,永琪有了自己的親人,皇上也徹底不再寵愛,那麼只有我和你,繼續相伴深宮歲月,一如從前。」

海蘭的語氣里有深深的依賴,然而如懿的心思卻在細雨綿綿中飄搖著疑惑不定:「海蘭,我從未問過你,為何你對世間的情愛,這麼不能相信?」

海蘭的眼角閃過一點晶亮的淚光:「姐姐,你知道我的阿瑪和額娘是怎麼死的么?我額娘與阿瑪年輕時也算是恩愛親密,可有一日我額娘紅顏不再,阿瑪喜歡上別的女子,我額娘不能忍受,彼此爭執之時失手刺死了阿瑪,然後悲憤自盡。我自小被寄養在伯父家長大,所以一直認為,再相愛又如何,到最後因愛生恨的太多太多,與其如此,還不如不曾恩愛如許。世間的男歡女愛,不過是皮肉交合,實在是不可依靠的。」

如懿默然,只是輕嘆一聲:「只是海蘭,什麼都不相信,會不會太空虛,像找不到依靠?」

海蘭輕笑,眼中有深深的依賴:「姐姐,我相信你啊。」她緊緊靠著如懿身側,「所以姐姐,無論我做什麼,你也要相信我。」

如懿溫然頷首,一任雨絲凄凄拂上身來:「是,我都相信。」

海蘭輕聲道:「姐姐,我知道其實你是有些不一樣了。從冷宮出來後,你一直很想勸自己不要去多想,只要相信皇上就好。可一個人這樣勸自己,她本身就是已經是開始在不相信了。對么?」

如懿閉上眼晴,以此來拒絕眼前的虛空:「海蘭,不要再說。」

海蘭懂得地點點頭:「那我說另一件事。姐姐,純貴妃志在後位,她的勝算不小,如今又和慈寧宮走得近。姐姐,咱們得想想辦法了。」

有冰冷的感覺蜿蜒心上,如懿霍然睜開眼:「她最大的勝算,就是子嗣。」

海蘭揚起唇角優美的弧度:「這個我明白。純貴妃最有利的是什麼,我得把她最有利的東西除掉,咱們就安心了。」

如懿頷首,然而微有遲疑:「但,永璜不是她的勝算。哪怕他再不好,別動他。」

海蘭笑了笑,伸手仔細拂去她仙鶴銜梅素白銀線錦袍上沾上的晶亮雨絲:「姐姐到底還是心疼永璜。」她輕舒一口氣,「眼下姐姐在風口浪尖上,凡事不動為妙,一切有我。」

如懿看著簾外細雨闌珊,拂去鬢角雨絲,恍若無心:「如今,皇上最忌諱的可是舉喪不哀。咱們去偏殿上了葯,趕緊就回去吧。」

如懿回到殿中,綠筠正與玉妍著人派發午後歇息時喝的銀耳蓮子羹,福晉命婦們彷彿預知綠筠日後可能會有的榮華錦光,亦格外奉承,直如眾星捧月一般。相形之下,緩步入內的如懿則顯得冷清許多,除了意歡、嬿婉和婉茵,便少有人笑臉相迎了。如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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