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暗涌(中)

皇帝念及皇后相伴多年,悲慟良久,命庄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恭奉皇太后御舟緩程回京,自己則囑咐了如懿和綠筠在德州料理主持皇后的喪事。

大行皇后薨逝次日,皇帝心中苦綿,憶起兩番喪子之痛,哀慟不能自禁,在大行皇后所居的青雀舫上寫下了痛悼輓詩:

恩情廿二載,內治十三年。忽作春風夢,偏於旅岸邊。

聖慈深憶孝,宮壺盡欽賢。忍誦關雎什,朱琴已斷弦。

夏日冬之夜,歸於縱有期。半生成永訣,一見定何時?

棉服驚空設,蘭帷此尚垂。回思想對坐,忍淚惜嬌兒。

愁喜惟予共,寒暄無刻忘。絕倫軼巾幗,遺澤感嬪嬙。

一女悲何恃,雙男痛早亡。不堪重憶舊,擲筆黯神傷!

三月十四,皇帝親自護送大行皇后的梓宮到天津。本留守京中的皇長子永璜連夜策馬趕來迎駕。三月十六戌刻,皇后梓宮到京,於長春宮安奉。文武百官及內外命婦縞服跪迎。

皇帝輟朝九日,服縞二十七日;妃嬪、皇子、公主服白布孝服,皇子截髮辮,皇子福晉剪髮;滿朝文武大臣一律百日後才准剃頭;停止嫁娶作樂二十七日;國中所有軍民,男去冠纓,女去耳環。天下臣民一律為國母故世而服喪。

這樣的喪儀,是大清入關以來前所未有的隆重,而這空前的隆重還不止於此。向來后妃及王大臣凡應賜謚者,皆由大學士酌擬合適字樣,奏請欽定。而皇帝根本不理會內閣,自行降旨定大行皇后謚號為「孝賢」。更曉諭禮部:「皇后富察氏,正位中宮一十三載。逮事皇考克盡孝誠,上奉聖母深蒙慈愛。覃寬仁以逮下,崇節儉以褆躬。追念懿規,良深痛悼。宜加稱謚,昭茂典於千秋;永著徽音,播遺芬於奕稷。從來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賦皇后輓詩。有聖慈深憶孝,宮壺盡稱賢之句。思惟孝賢二字之嘉名,實該皇后一生之淑德。應謚為孝賢皇后。」

皇帝鄭重以待,如懿與綠筠在內宮之中更是絲毫不敢放鬆,帶領嬪妃宮人極盡哀儀。終於稍稍得空之時,海蘭前來翊坤宮看望如懿,亦看望已經長得聰靈俊秀的兒子永琪。

海蘭抱著永琪哄了一會兒,不覺仔細端詳如懿連脂粉也遮不住的微微蒼白的面色,關切道:「沒想到大行皇后過世,皇上對喪儀這麼經心,真是難得了。倒是辛苦了姐姐。」

如懿半支著身子斜靠在錦綾緞桃葉紋軟枕上,翻看著內務府喪儀用度的簿子,神色疲倦:「皇上這麼經心,是真對大行皇后動了悔意了。」

海蘭哄永琪喝著手裡荷葉盞中的牛乳,笑道:「人走了茶都涼,再後悔又有什麼?」

如懿搖搖頭:「皇上與大行皇后有過兩個嫡子,雖然素日有些隔閡,但情分到底不同些。如今人不在了,自然更念著她的好處了。」

「再有什麼好處,也與我們不相干。倒是皇上對姐姐另眼相看,將喪儀的事交給了姐姐和純貴妃一併處置。我原還以為,純貴妃有三個皇子,這次大行皇后的喪儀,她還要大權獨攬呢。」海蘭見惢心半跪在榻上伺候如懿捏著肩膀,面前的桌上還擱著一碗涼了的紅參茯苓湯,不覺嘆氣道:「這幾日姐姐勞碌歸勞碌,有些正經的大事,也該思量起來了。」

如懿輕輕揉著額頭,看著永琪無憂無慮的笑顏,不自覺便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說什麼。可皇后薨逝,皇上傷心不已,不是籌謀這個事的時候。」

海蘭輕聲道:「姐姐不籌謀,別人可已經動了這個心思了。」

「這個心思,從大行皇后薨逝那一刻起,宮中就無人不動了。只是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

如懿說著,便端起眼前的紅參茯苓湯正要喝,海蘭忙伸手攔住,嗔道:「都放涼了,仔細喝了傷胃。」她說罷站起身來,從螺鈿圓几上捧過一盞雙生蓮金絲盞來,「我知道姐姐累著了,這是昨日後半夜就熬著的黃芪玉真湯,拿蜜乳調的,益氣補身,又能開胃。」如懿聞言粲然接過手輕輕抿了一口,低聲嘆道:「難為你的心思了,這些東西容易得,但是熬煮起來最費時不過,又得提前將裡頭用的黃芪、杏仁、甘草、茴香細細磨碎了。你又心細,不放心旁人動手,這些事必是你自己做的。」如懿端詳著她眼底血絲,實在心疼,「我說你進來時眼睛紅紅的,你還不認。」

海蘭微垂著粉白的頸,有些不好意思:「我能為姐姐做的,不過是些微末小事罷了。風口浪尖兒上,姐姐更得仔細自己身子。」她想了想,示意惢心抱了永琪下去,「聽說大行皇后臨死前,曾舉薦純貴妃為繼後。如今純貴妃趁著這幾日領著嬪妃祭拜,格外示好籠絡,連嘉妃也巴巴兒地跟著她呢。」

如懿淡淡一笑,撩撥著耳朵上一串銀流蘇珍珠耳墜:「這是應該的。如今宮中只有我和她兩位貴妃,她位分尊榮,兒子也多,又有大行皇后臨死前的舉薦,難免會動心。」

海蘭比著素銀縷海棠紋的護甲,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掌心:「她的資本,不過是有著兩個親生的皇子,一個養子罷了。」

淺淺的笑影在如懿梨渦內一轉便消逝了,她微微黯然:「多好的資本啊!」

海蘭輕嗤,並不十分上心:「姐姐也有咱們的永琪。」

如懿看她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生了幾分寥落:「永琪自然是好,可落在旁人眼裡,我到底是不能生養的女人。在這宮裡,孩子就是恩寵,就是依靠。我卻是沒有的。」

海蘭有些發急:「難道姐姐真的不想么?除了大行皇后和慧賢皇貴妃,姐姐是潛邸里出來的位分最高的人。在潛邸時姐姐是側福晉,蘇綠筠不過是格格,姐姐是滿軍旗出身,蘇綠筠是漢軍旗,這到底是不一樣的。而且您出身後族,您的兩位姑母都是先帝的皇后。」

如懿平靜的面容上多了一分憂色:「正因為如此,我才沒有擔當後位的資歷。所謂的家世其實略等於無。無子,無家世,僅僅是出身滿軍旗,這能算什麼。」

海蘭沉默片刻,凝眉道:「可姐姐,難道你不想么?不想再居於人下,不想再看旁人的顏色,不想再謹小慎微。你就是六宮之主,往大了說你是國母,往小了說,六宮這些女人再想害你,也不敢明目張胆了。」

如懿凝神須臾,素淡的容顏上閃過一絲凌厲之色:「想,可光靠想有什麼用?」

海蘭微微露出幾分喜色:「那就好。只要姐姐想,那咱們就是一心的。」

如懿輕輕搖頭:「想歸想,如今卻不合適。你不是不知道,大行皇后死後,皇上極為哀痛。大行皇后生前皇上對她並未怎樣,可死後皇上卻格外情深義重。不管這情深義重是表面還是真心,都表示皇上暫且沒有這個想頭,咱們還是安靜些好。」

海蘭拈這絹子一笑,身上銀白仙鶴長春素錦服的袖口便閃過一點柔軟的光澤:「咱們想安靜,可嘉妃那裡,卻是頭一個和純貴妃走得近呢!也難怪,她再得寵再有兒子,到底是李朝來的,後位也是難指望的,難怪會一反常態去攀著最有指望的純貴妃了。」

如懿清冷道:「嘉妃一向目中無人,從前只和皇后略親近些,如今自然更要指著未來的皇后了。由著她去,有些賬,我還沒好好和她算呢!」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三寶進來稟道:「小主,大阿哥來了,說是來向您請安。」

如懿歡喜,即刻道:「還不趕緊請進來。還有,去備下大阿哥最喜歡的點心。快些!」

海蘭掩口笑道:「姐姐到底是撫養過大阿哥的,如今還這麼疼愛。這些日子,好像大阿哥也來得勤了。」

正說著話,永璜便進來了,請了安道:「母親萬福,愉娘娘萬福。」

海蘭起身虛扶了一把,笑道:「大阿哥每每來翊坤宮,還是不忘舊日對嫻貴妃的稱呼,還是叫母親呢。」

永璜有些羞澀:「兒子養在純娘娘名下,在外不得不只稱呼一句『嫻娘娘』,但在內,兒子的心還是同往日一樣的。」

如懿忙扶了他起來,吩咐了坐下:「你這孩子,總也不學乖,里里外外稱純貴妃為純娘娘,一聲額娘也不稱呼,也不怕她吃心。」

永璜靦腆一笑,看著如懿的眼睛道:「兒子有額娘,也有母親。純娘娘自己有兒子,不會怪罪的。」

如懿聞言,心下不由得一軟,疼惜道:「這些日子你領著諸位弟弟遵行喪儀,也是累著了吧。其實你的福晉伊拉里氏在去歲為你生下綿德,你應該更顧著府里些。如今卻只能以嫡母的喪事為重了。」

永璜謙恭道:「兒子雖然是皇阿瑪諸子中第一個有孩子的,但正因如此,兒子才更要恪盡孝道,安慰皇阿瑪,時時伴隨在側。」

如懿點頭道:「難為你有心。對了,我記得今日是你額娘哲憫皇貴妃的生辰。雖然皇后大喪我不宜去行禮追念,不過姐妹一場,我已叫人去寶華殿為你額娘送了祭品。」

永璜聞得生母之事,不覺雙目盈然:「母親挂念之心,兒子謝過了。只可惜額娘早走,又這般不明不白……」

如懿聽他語中頗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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