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甜白

二人靜靜地站著,風聲被兩旁聳立的深牆擠得虎虎亂竄,發出嗚嗚咽咽的鳴聲。如懿惻然轉首,但見嬿婉攜了侍女瀾翠緩緩走來,大約是從養心殿出來。

嬿婉見了她們,忙福了福身,剪水雙瞳清凌凌的,泛出由衷的歡喜殷切之情:「嫻貴妃娘娘萬福,愉妃娘娘萬福。」

海蘭見有人來,便欠身道:「姐姐,快到年下了,宮裡事多,我先回去了。」

如懿端正容色,微微頷首。嬿婉走到如懿身前,楚楚的臉龐越加蘊滿了自謙的神色:「大冷天的,嫻貴妃娘娘怎麼立在這兒,仔細著了風寒。」

如懿的客氣中帶著疏離:「有勞魏常在掛心,本宮正要回去。」說罷,她便徑自要離開。嬿婉側了側身,卻並無讓她過去的意思,只道:「嫻貴妃娘娘還是那麼討厭嬪妾么?」

如懿淡薄一笑:「常在這話,本宮卻不懂了。」

嬿婉揮手示意瀾翠走遠,道:「娘娘一直以為嬪妾是攀龍附鳳不念舊情之人,所以屢屢冷淡嬪妾,卻不知嬪妾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如懿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鬢髮,她揚起的唇角勾勒出不屑的弧線,長街獵獵的冷風冷不丁地掀起她玉色長袍,配著紐子上系的青碧流蘇金累絲綴明珠香囊,越發如雲後淡薄的日光,渺渺不可親近,「你如何一步一步走來,本宮都是親眼看著的,又何來苦衷二字?」

嬿婉銀紅色的袍角被風拂起,像一隻想飛卻飛不高的蝴蝶,顫動著翅膀:「嬪妾聽說嫻貴妃娘娘出身烏拉那拉氏家族,這個家族,既是榮耀,也是陰霾。想來娘娘當年在冷宮受苦的時候,一定不會忘卻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奮發而起。嬪妾也是如此,像嬪妾這種出身,所受的種種白眼辛苦,娘娘這樣的尊貴之人如何能夠體會。但嬪妾不忘家族之心,與娘娘卻是一樣的。」

如懿默然嘆息:「但是你終究辜負了一顆真心。」

嬿婉自嘲地笑笑:「像我們這種人,進了宮中之後,自身的榮耀便與家族的榮耀結為一體,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尤其是嬪妾,既然父母族人不能為嬪妾帶來任何榮耀,嬪妾就一定要讓自己過得舒心適意。真心這樣私己的東西,不能割捨也是要割捨的了。」

如懿緊了緊披風,漠然以對:「你自己選擇的路,自己高興就好。聽說皇上打算封你為貴人了,恭喜!」

嬿婉欠了欠身:「但願以後娘娘不要再鄙夷嬪妾就好。這句恭喜,嬪妾感激不盡。」

如懿徑自離開,瀾翠走進嬿婉,低聲道:「小主何必要理會嫻貴妃對您的態度,咱們與她也不想干。」

嬿婉輕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細細地月牙兒:「怎麼不相干?皇后雖然生下了七阿哥,但身子壞了許多,很多時候都不能侍寢。而嫻貴妃有協理六宮之權,我自然得格外小心些。」她看瀾翠一眼,「對了,我讓你去看看舒嬪一直用的是什麼坐胎葯,你看了沒?」

「拿些舒嬪的坐胎葯出來,馬上送去太醫院,請太醫照樣子配出一個來給小主服用。」

嬿婉頷首道:「快去!我到現在都沒有身孕,哪怕皇上晉封,也不過是個小小貴人,何年何月才能熬到主位?宮裡的坐胎葯那麼多,人人都在喝,只有舒嬪的是皇上親自賞的,一定特別好!」

瀾翠猶豫道:「可舒嬪每次侍寢之後都喝,一直都沒懷孕啊。」

嬿婉有些不屑:「那是她福薄。葉赫那拉氏的族人本就不多,沒福氣延續下去也是有的。」她遲疑片刻,「不過你還是讓人看看,是不是上好的坐胎葯。」

瀾翠答應著去了,嬿婉撫了撫平坦的肚子,飽含希望地長舒了口氣。

三日後黃昏時分,李玉來傳召如懿前往養心殿一起用晚膳。如懿更衣過後,換上煙靄紫的如意雲紋錦袍,清雅的顏色,袖口不過是略深一色的折枝辛夷花紋樣,搭著金絲薄煙翠綠緞狐皮坎肩,越發襯得容色多了一分溫柔嬌艷。

她扶著惢心的手下了軟轎,才走到階下,見雲徹穿著養心殿最末等的侍衛服色,兩頰凍得通紅,一動不動守衛著。

在經過他時,如懿悄然低聲:「辛苦。」

雲徹微微一笑,甘之如飴:「微臣在御前做了這麼久的侍衛,奈何出身寒微,只能如此,辜負娘娘期望了。」

如懿眼中有溫情浮漾:「丈夫之志,用十年去實現也不算晚。忍得一時,才能一飛衝天。知道本宮為何一定要調你到御前么?」

「御前機會多,不必其他地方。」

如懿微笑,目光清和:「這只是其一。常常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如何走到另一個男人跟前去,才能真正讓你斷了念頭,磨礪心志。她無情,你更無情,才能無所畏懼。」

雲徹懂得:「多些。雪後路滑,娘娘小心足下。」

如懿裹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緩步入殿。暖桌上已經布好了熱氣騰騰的金絲菊燉野雞鍋子,如懿聞得香氣,先笑道:「好香。」

皇帝起身拉住她手,一臉的親密無間:「今兒晚膳都是你愛吃的菜,這芝麻青魚脯製得極好,朕讓他們試著做了十來次,只有這一次做出來的一點腥味也沒有。菠菜和豆腐製成的金鑲白玉版十分清甜,入口即融。尤其這道醉蝦,融了蝦子本身的鮮嫩,配上醇酒調味的甘芳,所以朕急急催促你來。」

如懿兩靨盈盈,眉目澹澹含情:「今兒又不是什麼大日子,好好兒的怎麼備下了那麼多臣妾愛吃的菜?且都是冬日難得的。」

因著從外頭進來,她雙手冰冷,皇帝捧著她手,輕輕呵氣道:「外面可冷吧。今兒是臘月二十三,也算小年。朕想著快到年下了,你協理後宮忙碌了這些天,也給你松泛松泛,」他亦有幾分自得,「如今天下富足,庫倉串銅錢的草繩都爛了。你喜歡的東西即便難得,朕若想要取來,也不算難事。」

如懿心口暖洋洋的,握著皇帝的手,道:「那臣妾能謝皇上的,就是把這桌菜都吃了。」

如是,帝妃二人相對而坐,也不讓人服侍,便自自在在動起筷子來。

皇帝看她貪吃了幾口醉蝦,甚是喜歡的樣子,便高興道:「雖然貪吃也慢些,到底裡頭是有酒的。咦?你怎麼沒喝幾口酒就紅了?」

如懿笑著摸了摸臉:「新描的眼妝,皇上喜歡么?」她且說且笑,如玉雙頰上透出幾許紅暈,似初露的晚霞彌散,眉眼旁都化為淡淡的芙蓉淺紅,更顯得明眸燦若星子,顧盼蘊漾。

皇帝伸手輕輕撫摸:「如懿,朕希望你一直這樣高興。」

心跳得有點快,混著紅羅輕炭暖融融的氣息,將殿中沉水香的氣息烘暖出來,徐緩地在空氣裡面迷漫著。如懿低下頭,莞爾一笑,輕輕撓著他的手心,似小魚輕啄。這般溫存,直到有添酒的小太監步入,才稍稍中止。

李玉隨後進來道:「皇上,上回您說要在年前晉封魏常在為貴人,叫內務府擬了封號來看,內務府已經擬了三個送來,想請皇上過目。」

皇帝微一頷首,李玉一拍手,內務府的小太監捧著一個紅紋木盤子恭謹入內,上面放著灑金紙,分別寫著三個大字:令、恪、睦。

皇帝掃了一眼,隨口道:「後兩個都俗。令,令,美好為令,這個字前人也未用過,便是這個令字吧。」

「令貴人?《詩經》中說『如圭如璋,令聞令望』,是讚美如玉般美好之人。」如懿輕聲念過,笑盈盈

覷著皇帝,「皇上似乎很喜歡她。」

皇帝靜了須臾,眼底的笑意愈來愈濃,幾乎笑得眸如彎月,含了幾分促狹道:「如懿,你是吃醋么?」

如懿面上微微一紅,轉首不去看皇帝,故意有些怨懟:「皇上是取笑臣妾么?」

皇帝側身靠近她,咬著她的耳垂低低道:「『如圭如璋,令聞令望』的下一句便是『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乃指兩情恩愛,共效于飛之樂。你是覺得朕過於寵愛魏氏了么?」

如懿嘟了一嘟嘴,面色愈紅,極力自持道:「臣妾沒有這樣想,是皇上最愛多心,胡思亂想。」

「好吧,那便是朕胡思亂想。但即便是胡思亂想,也不會是魏氏,而是你。」皇帝捉過她白皙如凝脂的手背輕輕一吻,笑著道:「嬿婉有幾分像年輕時的你,但青春雖好,卻還失了一段成熟風韻,或許年長些會更好。」

聽他娓娓說起那樣情長的語句,不是不曾有一分心旌動搖,牽起往日的少年恩愛。然而如懿聽完,輕輕啐了一口,便一笑置之:「皇上覺得合心意,那就囑咐內務府去辦吧。」她側首吩咐侍奉皇帝的毓瑚,「把那甜白釉玉壺春香爐挪遠些,裡頭點了龍涎香,香氣太重影響進食。」

毓瑚忙答應著做。二人正說著閑話,只聽聞外頭細細尖尖的太監的嗓音輕巧道:「皇上,魏常在求見。」

太監的聲音一貫尖細如絲,若非聽慣,必然覺得扎耳。如懿抿嘴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魏常在來得好巧。」

皇帝的眼笑得如彎起的新月牙,閃爍著明亮的璀璨,吩咐道:「喚她進來,正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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