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茉心

凌雲徹得知消息之時,一顆心幾乎都有迸裂了。他借著戌時三刻交班後的空閑,在長街候到了正扶著侍女春蟬與瀾翠預備前往養心殿侍寢的嬿婉。

嬿婉正低聲吩咐春蟬:「方才內務府送來的一些賞賜,你得空便挑些好的去打點了養心殿的進忠。我告訴過他,這件事若不成,我便寧可嫁了他做對食。若是成了,便拿一輩子的榮華謝他。這一遭,我總算是賭贏了。」

嬿婉猶有餘悸,春蟬一壁答應著,一壁道:「幸好小主贏了,否則可要怎麼好?宮裡跟太監對食的,有一個蓮心也夠怕人了。」

「若不這樣,進忠怎肯幫我?」嬿婉撫著心口,「萬幸!萬幸!若是不成,我便只有一頭撞死,省得受蓮心那般苦楚。」

春蟬忙安慰道:「不枉奴婢和瀾翠跟著小主。小主雖然在嘉妃那兒受苦,仍不忘記掛提攜花房的奴婢和瀾翠。奴婢一定忠心小主,至死不忘。如今小主的前程已經到了,只要今夜侍寢後皇上喜歡,封了答應,那便是真正的小主了。」

二人正密密說著,猶是驚喜交加。嬿婉忽一抬頭,見到雲徹痴立在長街轉角處,心中慄慄一顫,極力維持著沉靜的面容,囑咐侍女們退下稍候。嬿婉已經換了官女子的裝束,淺淺的淡橘色無紋錦袍,鑲著寸闊的深一色旋波紋緞邊,既是吉祥的意思,又是她雙十年華的秀美,映著髮髻間的星點銀飾與脆薄絹花,愈顯出塵之美。

嬿婉倒不意外,只坦然望著他:「我要去侍寢了,能與你說話的時間並不多。你想說什麼,便一併說了吧。」

雲徹一路疾奔而來,胸口塞了無數疑問,然而見了她如此淡然自若的神情,不知怎的,只化作了冰涼一片,寒著自己的心。

片刻,他才能從喉嚨里擠出聲音來:「是不是有人逼你?」

嬿婉一雙明眸清亮無波:「嘉妃與嫻貴妃當時都在場,她們都看見的,是我自願的。」

雲徹不信地搖頭:「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去做別人的妾室?」

嬿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我為什麼不願意?做妾室與妻房,在乎嫁的是誰。做皇上的妾室,遠比做天下任何人的妻房都尊貴。你難道不明白么?」

雲徹如遭重擊,怔怔看著她:「你那時在花房受苦,回來說願意再和我在一起,那些話是不是都是騙我的?」

嬿婉搖頭,坦然而誠實:「當然不是。人在任何境遇中都想求得最好的出路。那時嫁與你,便是我最好的前途,自然是最真摯的想法,甚至一直被困在嘉妃宮裡當奴婢羞辱的時候,我都一直是想著的。」

雲徹鬱郁垂首,兩頰失去血色,自嘲道:「原來,你不過當我是一條出路!」

嬿婉揚起如繁星微點的眸,在漆黑夜裡有冷冽的光:「當然,難不成你會喜歡一塊絆腳石么?可惜啊,我如今才明白,我當時的願望是多麼微不足道。我被困在嘉妃宮中被她欺凌羞辱的那幾年,我沒有一天不盼望著可以被指婚給你,逃出這鬼地方。可我漸漸發現,原來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救我,沒有人可以幫我。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能尋一條更好的出路幫一幫自己呢?」

雲徹看著地上她被拉得悠長的影子,惘然地搖頭:「嬿婉,你變了。」

「我是包衣內管領家的格格,可我阿瑪一朝失勢,我們便只能當奴才,只能做人下人。我連選秀的機會都被剝奪,只能做一個最卑賤的宮女,任人欺辱,遭人白眼。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過下去了。我只想過得好一點,也做一回人上人,這輩子讓我的家人也得些臉面,不用再活得那麼卑微。」她的眼底閃過晶亮的淚痕,很快擦了乾淨,「所以,我從未有錯!」

凌雲徹無力道:「可你跟我在一起,我也會努力上進,我……」

嬿婉不耐地打斷:「你再上進,也不過是個侍衛。咱們的兒孫也不過是個奴才。為什麼?我要靠著別人得到一點點微薄的榮耀,而不能憑我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多。我還年輕,我尚有美貌,如果憑自己的一切能換回更多的榮耀,我為何不肯?上一次,我已經失去過機會,失去過接近皇上的最好機會。這一次已成定局,我再不能、也不會錯過了。」

凌雲徹看著她,只覺得自己滿腔悲傷,卻被這小小女子的一言一語,打得只剩下沉沉碎裂般的痛意。

嬿婉沉醉地撫摸著硃紅色的宮牆,低低道:「別人侍寢都是坐鳳鸞春恩車,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自己走過去么?」她見雲徹只是不語,越發低柔道,「我做了那麼多年奴婢,一直用腳用膝蓋在行走。我很想在我第一天侍寢的日子,用自己的腳去丈量一下,從永壽宮到養心殿有多遠,從一個卑賤的宮婢到來日的寵妃,這條路還有多遠。」

雲徹聽得出她口中的堅決之意,這樣美麗而嬌柔的嬿婉,是那樣熟悉,卻已然很陌生很陌生了。

雲徹苦苦勸道:「你只想著憑自己的年輕貌美得到一時寵眷,有沒有想過有一日失去時有多麼痛苦?便是聰慧如嫻貴妃,也有冷宮飽受折磨的一日,你便不怕自己的來日走得辛苦崎嶇,不能回頭?」

嬿婉挽起袖口的綢緞,愛惜地摩挲著道:「我在四執庫時,成日里看到那麼好的衣緞,卻只能辛苦熨燙,自知無福也不配穿在身上。如今你瞧,我穿著多好看。已經穿在身上的衣裳,我如何還能脫下來?便是要死,我也得穿著它們死。」

她的聲音極輕婉,仿如往日在他耳畔的呢喃低語,卻是如今划下楚河漢界的分明與犀利。他忍住喉頭的哽咽,沉聲道:「你自己選定的路,自己好好往前走吧。但願你一路順暢,永無後悔之日。」

嬿婉幽幽一笑:「只要你不來阻礙我的前路,我一定會走得很遠很好。自然了,你還是與我一同長大的雲徹哥哥,我永遠都會記得。」

她的笑容轉瞬即逝,喚過春蟬與瀾翠道:「我們去養心殿吧。」她的眸色中帶了一絲凜冽的威嚴,「凌侍衛,你可以退下了。」

雲徹茫然地目視於她,仍由痛楚至麻木的軀體半跪而下,一字一字緩緩吐出:「微臣,恭送魏小主。」

他跪在石板上,低頭看著石板上鏤刻的「春恩常在」的花紋,每一個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口彩,每一個,都是送了嬿婉一路遠去的燦爛前程。

他的心口一陣陣絞痛,空得好像被蛀蝕著一般,無知無覺地落下淚來。夏夜的風帶著灼熱的暑氣,一點一點逼住了他,也裹得他失去了力氣,完全不能動彈。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方淡青色綉著雪白櫻花的絹子飄在他眼前。

他見過這方絹子,喃喃道:「嫻貴妃娘娘。」

如懿披著淡淡青色竹葉紋的雪絮絳紗披風,盈盈站在月光皎潔中。她的話語並無過多的安慰:「擦掉你的眼淚。你要記住,永遠不要為不會回頭的人流半滴眼淚,因為太不值得。」

他緊緊地攥著那方絹子,似要以此來發泄自己無可發泄的痛楚。如懿輕聲道:「我曾經給過嬿婉機會,希望她能給自己一條別的出路,可她沒有。既然這條路是她自己執意選擇的,那麼,就由著她走下去吧。」

雲徹深吸一口氣:「是。」

如懿笑容澹澹,帶著一分懂得的哀傷:「只是這一次,你不要再像上回一般整天喝酒意志消沉了。那樣的傻事,做過一次夠了。」

雲徹的神志彷彿清醒了許多:「是。為同一個人傷心兩次,是不值得。」

如懿讚賞地看他一眼:「這就對了。連嬿婉都知道要為自己爭氣,何況你一個大男人!你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了。」

雲徹猛地一凜:「但憑嫻貴妃娘娘吩咐。」

如懿輕輕一笑:「御前,如何?」

皇后用完早膳,便著緊去看永琮。永琮還是那樣瘦小,睡在乳母懷中,並不太安寧。皇后心疼不已,自己抱著哄了片刻,乳母春娘笑道:「到底七阿哥和額娘最親,皇后娘娘一抱,他就睡得香了。」

皇后娘娘笑道:「外頭給你備了一碗不加鹽的肘子,快去喝了。七阿哥喜歡喝你的奶水,這是你的福氣。」

春娘答應著下去了。皇后抱著懷中的兒子,怎麼都看不夠愛不夠。正巧素心進來道:「娘娘,方才李玉來傳旨,皇上說咱們七阿哥自幼多些病痛,所以打算九月初一與娘娘前往隆興寺西側的行宮小住,也好往隆興寺祈福保佑七阿哥平安。」

皇后喜道:「隆興寺是千年古剎,寺里供奉的正定大菩薩據說十分靈驗,康熙爺在世的時候也多次去參拜呢。皇上真是有心。」

素心亦高興:「可不是,皇上多疼愛咱們七阿哥,一日不見都捨不得呢。」她想了想,微微皺眉,「還有一事。皇上昨夜臨幸了魏官女子,就是嘉妃身邊的櫻兒,今早起來就晉了答應。」

皇后的笑容瞬間凝住:「櫻兒!怎麼嘉妃也不得力,一個小丫頭也料理不好。」

素心忙賠笑道:「那丫頭果然是狐媚東西!嘉妃又有兩個阿哥,一時疏忽了也是有的。不過話說回來,到底也只是個答應,能有什麼呢!」

皇后稍稍釋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