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永琮

皇帝這一病,纏綿足有百日,待到完全好轉,已是六月風荷輕舉的時節。而皇后,也因悉心侍疾,復又承恩如初。如懿侍疾致病,皇帝更是疼惜,又偶然聽如懿說起意歡日夜在寶華殿祈福的心意,對二人寵愛更甚。咋看之下,六宮中無不和睦,自然是圓滿至極了。

到了九月金桂飄香之時,更好的消息便從長春宮中傳出,已然三十五歲的皇后,終於再度有娠。這一喜非同小可,自端慧太子早夭之後,帝後盼望嫡子多年,如今驟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宮中連著數日歌舞宴飲不斷,遍請王公貴族,舉杯相賀。

如此,連承恩最深的如懿與意歡亦是感嘆。意歡羨慕不已:「原本就知道借著這次為皇上侍疾,皇后一定會再次得寵,卻不想這麼快她連孩子都有了。」

如懿撫著平坦的小腹,傷感之中亦銜了一絲深濃如鋒刃的恨意,只是不肯露了聲色:「想來我已二十八歲了,居然從未有孕,當真是福薄。」她停一停,嘆道:「皇后有孕,皇上這麼高興,咱們總要去賀一賀的。」

意歡揚了揚細長清媚的鳳眼,冷淡道:「何必去趕這個熱鬧?皇后有孕與我何干,我既不是真心高興,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賀!」

如懿笑語嫣然:「賀的是情面,不是真心。若不去,總落了個嫉妒皇后有孕的嫌疑。」

意歡曲起眉心,嫌道:「姐姐從不在意這些虛情假意的,如今也慎重了。」

如懿的笑容被細雨打濕,生了微涼之意:「浮沉多年,自然懂得隨波逐流也是有好處的。」

意歡沉鬱片刻:「姐姐也如此,可見是為難了。」

如懿婉聲道:「在宮裡,不喜歡的人多了,可是總還要相處下去,彼此總得留幾分餘地。」

意歡沉吟著道:「我是真不喜歡她們……」

如懿忙掩住她口,警覺地看了看四周,鄭重搖頭道:「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妹妹心直口快是好性子,但也會傷了自己。慎言,慎言!」

意歡的唇際掛下如天明前虛浮的彎月,半晌才低低道:「知道了。」

如懿含笑看著她道:「幸好皇上是喜歡妹妹這性子的,但再喜歡,宮中也不是只有皇上一個。」她略停了停道:「皇后有孕是喜事,妹妹你終究還年輕,不必著急。只要皇上的恩眷在,一定很快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意歡玉白面容泛起一絲紅暈,含笑低低道:「承姐姐吉言了。皇上待我情深義重,自從齊太醫請脈說我身體虛寒不易有孕,每回侍寢之後皇上總是囑咐太醫院送坐胎葯給我,只是吃了這幾年,卻是半點動靜也沒有,大概真是我身子孱弱的緣故。」

如懿到底沒有生養過,臉皮子薄,如何肯在光天化日下說這些,便也只是含笑:「皇后為了再度得子,吃了多少坐胎葯,不也到了今時今日才有好消息么?你且耐心等一等吧。也就是你得皇上恩寵,咱們侍奉皇上這些年,也從沒有侍寢後喝坐胎葯的恩典呢。」

意歡面上更紅,二人笑語幾句,也就罷了。偏生這個時候伺候皇帝的進保進來,笑吟吟道:「給嫻貴妃娘娘請安,給舒嬪娘娘請安。皇上說了,昨夜是舒嬪娘娘侍寢,為綿延帝裔,特賜舒嬪娘娘坐胎葯一碗,請舒嬪娘娘趁熱即刻喝了吧。」

如懿「哎喲」一聲,忍不住臉紅笑道:「一大清早的便喝上這個了。罷了罷了,怕你害臊,我便先走了。」

珊瑚色的紅暈迅疾蔓延上意歡的如玉雙頰,她趕緊端過葯喝得一點兒不剩,才交還到進保手中,拉著如懿道:「好姐姐,你也取笑我做什麼,咱們再說說話吧。」

如懿見宮人們都出去了,方笑道:「那有什麼難的,宮裡誰不盼望孩子,只不知哪種坐胎葯更好罷了。你若有心,便把皇上賞你的坐胎葯給我留半碗,我若得了孩子,好好謝你便是。」

意歡聽得這話,暈紅了臉掩袖笑道:「那有什麼難的。等下回進保不留心,我偷留出半碗給你便是了。」

如懿奇道:「怎麼?皇上還非得讓進保看著你喝完?」

意歡嬌羞不已:「可不是么?實在是不好意思。」如懿見她如此,笑著打趣幾聲,便也含糊過去了。

然而那邊廂,皇后中年有孕,格外當心,除了飲食一律在小廚房中單做,亦是請了齊魯並太醫院中幾個最德高望重的太醫一日三次輪流伺候。而此外,為皇后搭脈的齊魯臉色並不十分好看,只是一味拈鬚不語。

皇后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忍不住問道:「齊太醫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齊魯面色凝重,道:「皇后娘娘此次有孕,本是大喜,從脈象來看,十有八九是個皇子。」

皇后大喜過望:「如此,可要多謝齊太醫了。素心,看賞。」

素心捧出一匣銀子來,齊魯慌不迭起身避讓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只是皇后娘娘,您的脈象雖好,可是您的脈象……」他遲疑片刻道:「虛滑無力,脈細如絲,怕是……」

皇后一驚,連忙道:「太醫有話,不妨直說。」

齊魯磕了個頭道:「微臣該死。恕微臣直言,皇后娘娘已不是有孕的最佳年紀,又因端慧太子之死憂思過度,這些年神思操勞,導致體質虛弱。雖然微臣一直用藥為您催孕,但您有孕之前一直日夜侍疾,以致勞累過度,便是有孕的時機不太對,所以……」

皇后心中一陣陣發緊,面色也越發不好看:「所以如何?你只告訴本宮,能不能保住皇子?」

齊魯猶豫片刻,遲疑著道:「能是能。但皇后娘娘如今懷孕四個月,按微臣的意思,未免母體孱弱以致胎兒不保,微臣……」他咬了咬牙,似下定決心一般,「微臣打算燒艾替娘娘保胎。」

皇后周身一陣陣發冷,只覺得眼前暈眩不已。她是生育過的人,自然知道要燒艾保胎,必是有滑胎之象了。皇后的手心裡全是濕膩膩的冷汗,勉強扶著素心的手撐著身體,極力自持道:「既然能保住胎兒,那一切有勞齊太醫了。至於皇上那裡……」

齊魯久待宮闈,何等圓滑曉事:「微臣會替娘娘隱瞞,請皇上放心。」

皇后決然搖頭道:「不!本宮不是要皇上放心,你一定要讓皇上知道,本宮替皇上懷著嫡子有多辛苦多艱難。即便你要燒艾,也必須皇上在側陪伴本宮。一定要親眼讓皇上看著本宮的辛苦,皇上才會對本宮倍加憐惜。」

這一年的新年,之前有綠筠為皇帝生下和嘉公主璟妍的喜事,更因為皇后的身孕而格外熱鬧。而皇后自己則避居長春宮中,甚少再參與內延盛事,嬪妃們去探望是,亦每每見到皇后靜卧榻上,服用各色安胎湯藥,而太醫們神色緊張而恭謹,侍立一旁。

這一日太后探望皇后歸來,便在慈寧宮焚香靜坐。福珈捧了一本《法華經》來供太后誦讀,太后讀了幾段便笑道:「方才看皇后謹慎的樣子,看來這個孩子對她而言真的很要緊。」

福珈穿著一身藍緞地圓紋如意襟坎肩,配著一身象牙色長袍,用銅鎏金素紋扁方挽著頭髮,清談得如太后宮中的一抹香煙。她眉目恭順地道:「中宮無子,等於是無依無靠。皇后已經三十五歲了,能再有身孕,真的很不容易。」

太后頷首道:「當然不容易。哀家私下問過齊魯,如此燒艾,能否保孩子到足月。齊魯告訴哀家,能保到九個月都算萬幸了。到底比不得純妃,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身段。」

福珈有些擔心:「皇后年歲偏長,若孩子再不足月,那便胎里弱了。」

太后凝神片刻,自嘲地笑笑:「說到底皇帝也不是哀家親生的,皇后更是名義上的兒媳,自有她娘家人疼愛。哀家要關心,也不過是臉面上的情分。你沒聽皇帝病著的那時候,昏昏沉沉地叫『額娘』,你相信皇帝叫的是哀家么?」

福珈猶豫片刻,替太后添上一壺香片道:「再怎麼著,皇上的生母都已經死了。皇上這些年都不提這個人,哪怕夢裡軟弱些,想著一點半點,也不算要緊事。」

太后一下一下撥著鎏金琺琅花鳥手爐上的小蒂子,輕噓了口氣道:「不是自己肚子里出來的孩子,到底不一樣,所以哀家也懶得去提點皇后什麼。其實她既然要燒艾保胎,又防著旁人,大可不露聲色,臨到早產時動些手腳,便可除去想除去的人了。只是她一心借著嫡子博皇上憐愛,到底嫩些。」

福珈含笑道:「太后深謀遠慮,皇后哪能和太后您比。何況太后不喜歡任何一方獨大,那麼皇后也好嫻貴妃也罷,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到底咱們將來的指望,是在玫嬪,舒嬪和慶常在身上了。」

太后見桌上有切好的雪梨,便取了一片慢慢吃了:「慶常在和玫嬪也罷了,舒嬪倒真的是很得皇帝的恩寵。」

「太后千挑萬選的人,能不好么?」福珈微微遲疑,「可是這幾年齊太醫每每暗示,奴婢也留意下來,皇上每次讓舒嬪侍寢之後都服用坐胎葯,說是盼望早得子嗣,可是奴婢覺得那葯不大對頭啊。」

太后微微一笑:「對頭不對頭都不要緊,頂多便是皇帝防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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