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死言(上)

時間過得極快,彷彿晨起梳妝描眉,黃昏挑燈夜讀,枕著天黑,等著天亮,舊的時光便迅疾退去,只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面孔,唇紅齒白的,嬌嫩地鮮妍地過去了。乾隆八年,綠筠又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皇六子永瑢。如此一來,綠筠便成了宮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嬪妃,即便皇帝一向對她的眷顧不過淡淡的,為著孩子的緣故,也熱絡了不少。連著太后也對綠筠格外另眼相看,對皇孫們也是關愛備至。

這一日皇后亦往綠筠宮中看望,鍾粹宮的院落靜靜的,宮人們皆是垂手侍立,一聲不敢言語。為首的太監見了皇后進來,忙道:「皇上來了,在裡頭陪著小主呢。」

皇后微微頷首:「本宮亦去瞧瞧,不必通傳了。」宮女們打起帘子,皇后才踱進殿中,隔著挽起的珠綾帘子,正見乳娘抱著裹在錦繡堆中的初生嬰兒,屈下身子坐在床邊的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孩子遞給斜靠在床頭的年輕母親。綠筠尚在月中,豐腴的臉頰不施粉黛,卻有著鮮潤飽滿的紅暈。她漆黑的髮絲鬆鬆地挽成一個家常的垂雲髻,疏疏點綴著幾枚累絲珍珠點翠花鈿,就如它的主人一般婉順依人。綠筠狹長細美的眼帘溫柔地低垂著,唇邊滿是恬淡和美的微笑。皇帝正與她頭並頭,一同逗弄孩子可愛的面容,不時喁喁低語,間或,孩子響亮的哭聲會斷續響起。那是男嬰特有的洪亮聲音,雖然稚嫩,卻有剛健的底蘊。

寢殿中的氣息寧靜而甜美,是真正一家人的天倫之樂。此時,無論誰走進去,都會顯得那樣突兀而局外。

皇后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像是深秋的黃葉即將被風帶落前薄薄的掙扎。她默然轉身,再度提示宮人無須通稟之後,疾步離開。皇后才走到門外,正見永璜進來。永璜見了她便規規矩矩行禮道:「皇額娘萬福金安。」皇后亦無心理會,微微頷首便徑自走了。

皇后回到長春宮便有些悶悶的,蓮心以為她是要午睡了,忙鋪好了被鋪,點上了安息香便告退出去。皇后見素心仍舊依伴在側,不覺郁然感傷:「瞧皇上陪純妃那個樣子,好像又回到了本宮剛生永璉的時候。那時候,真是好啊!」

素心忙道:「純妃怎麼能和娘娘比?娘娘生二阿哥的時候就是福晉,純妃現在也不過是個妃子,還是漢軍旗出身,拿她比娘娘,也不怕折了她的福!」

皇后的苦笑帶著凄冷的意味:「有什麼不能比的?純妃如今有兩個親生的皇子,一個養子,而本宮膝下孤苦,只剩下一個公主。純妃的福氣,在後頭呢。」

素心大是不滿:「純妃的福氣還不是因為娘娘寬宏庇佑?說來,娘娘實在不該讓她生下這些孩子的。像慧貴妃和嫻妃,一筆子乾淨了多好。」

濃翳的陰鬱積蓄在皇后眉間,久久不肯退散:「純妃家世低,是漢軍旗出身,又不大得寵,性格也溫順膽小。比不得嫻妃身份高貴,慧貴妃備受恩寵,本宮一定得防著她們。」

素心連連稱是,試探著道:「那嘉妃,皇后娘娘這麼抬舉她?」

皇后的眉頭鬆了一松:「嘉妃是李朝貢女,並非滿蒙出身,想要站穩腳跟,只能一心一意依附本宮。再說慧貴妃病著不得力,許多事若有她在,還能分嫻妃的恩寵。她又是個心直口快的,沒什麼心機,還算得用。」她說罷,便有些乏。

素心服侍了她歪著,又替她蓋好雲絲錦被,道:「娘娘這些年都急於調理身子,想再生一個阿哥,可皇上不知怎麼來得更少了,您這麼著急也不是個法子。按奴婢看,大阿哥不是純妃親生的,又是長子,您大可把他收養在身邊,有個依靠後再慢慢生一個自己的阿哥,也不錯呀。」

皇后不悅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烏雲,陰陰翳翳:「本宮一看到永璜,就想起他早死的額娘哲妃當日是怎麼趕在本宮前頭得了皇上的恩寵,以致本宮嫁入潛邸時,皇上身邊已經有了這麼個挺著肚子的侍妾。且哲妃死得不明不白,外頭多少言語都以為是本宮容不得她。永璜如今大了,萬一聽了這些閑言碎語,哪裡會真正認本宮這個皇額娘,還是遠著些好。」

素心半蹲在皇后身邊,替她捶捏著手臂道:「皇后娘娘說得是。哲妃過世後,多少閑話都是沖著娘娘的。奴婢真替娘娘不值,明明沒影兒的事,怎麼都沖著咱們!」

皇后的眉心蹙成黛色的峰巒曲折:「宮裡的事,都是疑心生暗雲。咱們若有心分辯,不過是越描越黑罷了,便由著她們去。」她的手撫過枕邊的三彩香鴨,撩撥著鴨口中裊裊泛起的乳白香煙,「這安息香真好,本宮聞著心裡也舒坦多了。」她看一眼素心,「本宮知道你事事為本宮打算,只是本宮若真收養了永璜,他便從庶長子變成了嫡長子,生生尊貴了許多。來日本宮生下了皇子,有這麼個嫡長子在,無論立嫡立長都多了一道阻礙,豈不自尋煩惱?」

素心點頭道:「那也是。娘娘還是請太醫來,好自調養著身體吧。許多事,娘娘其實不必費心,自然有人替您一一想得周到。」

皇后眸中噙著一絲清愁:「慧貴妃雖得寵,但並無多大用處,還好有她替本宮籌謀。這些也罷了,只是論起子嗣,本宮年過三十,會不會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也怪太醫無用,大補的湯藥整天喝下去,皇上也算常來,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皇后正說著,忽然覺得鼻中一熱,伸手一摸,卻見手指上猩紅兩點,她心頭大亂,失聲道,「素心,本宮這是怎麼了?」

素心急得什麼似的:「娘娘,娘娘您流鼻血了。」她向外喚道,「太醫,快傳太醫!」

齊魯趕來把脈時,也是一味搖頭:「娘娘您是太心急了。」

皇后倚在床上,六神不安地問道:「本宮的身體到底如何?」

齊魯連連搖頭:「娘娘鳳體本無大礙,微臣已經給您開了催孕的坐胎葯,您是否又私下進補大量溫熱的補品?」

素心忙忙道:「如今入冬,娘娘是心急些,服用了大量的阿膠、人蔘、冬蟲夏草和鹿茸。這些都是大補的好東西,難道有什麼不妥么?」

齊魯嘆道:「娘娘一心求子,微臣是知道的,所以開的坐胎葯都是最合娘娘體質的,而非像當初給宮中嬪妃所喝的那種,只是普通的安胎藥,不論體質的。可娘娘一時之間服下那麼多補品,導致氣血上揚,所以才會體熱流鼻血。若是娘娘再不聽微臣勸導,胡亂進補,傷了元氣到吐血那一日,便再難補救了。」

皇后撐著身子起來,由著素心替她披上外衣,急道:「齊太醫,你是太醫院的院判,深得皇上和本宮信任,你告訴本宮一句實話,本宮年過三十,到底還能不能有孩子?」

齊魯忙躬身道:「年齡不是最要緊的,且微臣一直為皇后娘娘以藥物催調,總會有孩子的。只是娘娘素來體質虛弱,又憂思傷身,請娘娘一定要安心,再好好調理一段日子。」

素心亦是苦勸:「娘娘放寬心即是。皇上也和您一樣盼著嫡子呢,所以這兩年總是來咱們長春宮,有皇上這樣的恩眷,何愁沒有身孕呢?」

皇后聽得頷首,不由得萬分鄭重地囑咐:「那一切便託付給齊太醫你了。」她閉目片刻,似是十分關切,「那麼慧貴妃,近來如何了?」

齊魯低聲道:「老樣子,整日昏昏沉沉,偶爾還說幾句胡話。左右貴妃的身體,是再不能好了。如今到了冬日裡,貴妃那樣的體質,皇上不去看望已經傷了心,若少些炭火供應,便又是一重摺磨了。」

皇后微微凝眸,睇她一眼,婉然道:「素心,你都記得了?」

素心滿面恭謹,道:「娘娘放心,奴婢都會安排好的。」

這一廂皇后急著有身孕,如懿亦是感慨不已,雖然皇后賞賜的蓮花鐲里,翡翠珠裡面的零陵香全被剔乾淨了,她不過戴個鐲子裝點樣子,可終究是懸心。然而她看著皇帝年過三十,一心一意只求嫡子,便也不好說什麼,只由著他一日日往長春宮去。

這一日趙九宵輪休,得了空閑便與凌雲徹在侍衛的廡房裡喝酒。九宵與雲徹最是要好,雲徹去坤寧宮領了份閑差,他雖然羨慕,倒也常常來往,和從前一樣,喝酒閑話。這日午後他拎著酒和小菜過來,見凌雲徹愁眉苦臉的,便捶了他一拳道:「坤寧宮這份差事又清閑錢糧又足,你還整天掛著個臉做什麼,還惦念著你的小青梅哪?」

雲徹給自己倒了一杯,愁眉緊鎖:「自從嬿婉進了啟祥宮,我要見她一面也難了。一個月前偶然碰上一次,她一個人抱了那麼一大桶衣服去浣衣局洗涮。我才問了一句她就哭,說要趕著去洗完,否則晚飯又沒得吃。浣衣局有的是人,她是宮女,為什麼要這樣為難她?」

趙九宵喝了口酒,搖頭道:「宮女也好侍衛也好,哪怕伺候再得寵的主子,也就是個奴才的命。你還想怎麼樣?嘉妃能好吃好喝供著她?留著條命在就不錯了。」

雲徹難過道:「宮女也是人,不是畜生。嬿婉不敢和我多說話,就說常常吃不飽穿不暖,連一起伺候的宮女都欺負她,什麼粗活兒累活兒都給她干!說不上兩句話就只是哭,我看著真是……」

九宵聽著可憐:「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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