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迷離(上)

如懿受了這番驚嚇,第二日便起不來身了。滿嘴嘟囔著胡話,發著高熱,虛汗冒了一身又一身。太醫來了好幾撥兒,都說是驚懼發熱。更有一個小丫頭菱枝,一夜之間眼也直了,話也不會說了,只會縮在牆角抱著頭嘟囔:「弔死鬼回來了!弔死鬼回來了!」

慎嬪棺樽冒藍火的事才壓下去,宮人們私下裡難免還有議論,如今聽著「弔死鬼」三字,不免讓人想起慎嬪便是上弔死的。更加之冷宮一帶這兩夜常有人聽見女子怨恨哭泣之聲,越加覺得毛骨悚然。於是,翊坤宮鬧鬼之事,便止不住地沸沸揚揚鬧了開去,成了宮人們茶餘飯後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晞月領著綠筠和玉妍去看過如懿受驚之態,不免拿此事說笑了半日。回到宮中,晞月便更有些乏力,正見內務府的幾個太監送了安息香並新做的被枕來,便伸出塗了水紅蔻丹的手隨手翻了翻道:「是什麼?」

為首一個太監堆著討好的笑容,諂媚道:「快開春了,皇后娘娘囑咐宮裡都要換上新鮮顏色的被褥枕帳,所以內務府特挑了一批最好的來給貴妃娘娘。」

晞月見錦被和軟枕都綉著她最喜歡的石榴、蓮花、竹笙、葫蘆、藤蔓、麒麟的圖案,不覺露了幾分笑容:「這花樣倒是極好的!」

那太監賠笑道:「這錦被上的圖紋是由葫蘆和藤蔓構成吉祥圖案,葫蘆多籽,借喻為子孫繁衍;『蔓』與『萬』諧音萬代久長。這個帳子滿綉石榴和瓜果,多子多福,瓜瓞綿綿。娘娘您瞧,最要緊的就是這個軟枕了,是騎著麒麟的童子戴冠著袍,手持蓮花和竹笙,寓意為『連生』,又有麒麟送子的意思。」那太監神神秘秘道,「這裡頭填的全是晒乾了的萱草,是『宜男萱壽』的意思,氣味清香不說,且和愉嬪與嘉嬪懷阿哥時的軟枕是一模一樣的。愉嬪與嘉嬪兩位小主,就是枕著這個才有福氣生下阿哥呢。」

晞月愛不釋手,撫著軟枕上栩栩如生的童子圖樣:「嘉嬪是出了名的闊綽,用東西也格外挑剔。她素日也不把愉嬪放在眼裡,怎麼也會和愉嬪用一樣的東西呢?」

那小太監忙湊趣兒上來道:「娘娘您想啊,若不是真有用,嘉嬪哪裡肯呢。如今只怕她還想再生一個阿哥呢。」他見晞月眉心微蹙,越發賠笑道,「其實皇上那麼寵愛嘉嬪,不過是前頭玫嬪和怡嬪小主的孩子都沒了,她才那麼金貴呢。若娘娘枕著這枕頭有了阿哥,那她的四阿哥,給娘娘的阿哥提鞋都不配呢。」

晞月聽得滿心歡喜:「若不是她有阿哥在皇上跟前得臉,本宮哪裡肯敷衍她!」她將軟枕鄭重交到茉心手中,「即刻就去給本宮換上這對枕頭,仔細著點擺放。那灰鼠皮子的枕頭帳子,睡得人悶也悶壞了。也把新的換上,討個好彩頭。」她剪水秋瞳喜盈盈地睇一眼那小太監,抿嘴笑道,「若真應承了你們的話,本宮自當好好打賞你們!」

那太監歡歡喜喜答應了,又道:「這安息香是內務府的調香師傅新配的,新加了一味紫蘇,有益脾、宣肺、利氣之效,於貴妃娘娘鳳體最為相宜。還請娘娘笑納。」說著便也告退了。

晞月便讓茉心帶著小丫頭彩珠、彩玥收拾了被鋪床帳,又試著點上了新送來的安息香,果然又甜又潤,聞著格外寧神靜氣。她心下十分喜歡,吩咐道:「也算內務府用心,只是這樣寧神靜氣的香,配著那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倒是俗了,也和新換上的顏色床帳不相宜。你們去把庫房裡那架皇上賞的遠山水墨素紗屏風換了來,這才相襯。」

宮女們答應著利索換了。茉心知曉晞月的心意,便在帷簾處疏疏朗朗懸了三五枚鎦金鏤空銅香球,將安息香添了進去,絲絲縷縷纏繞的香氣錯落有致,又均勻恬淡,幽然隱沒於畫梁之上。

因著晞月素性怕冷,又叫添上好幾個銅掐絲琺琅四方火盆,直烘得殿中暖洋如春。她眼見著四下也無外人,便低聲道:「皇上養心殿外伺候的小張和小林子,別忘了送些銀子去打點,這些年一直煩著他們在父親覲見皇上時提點些消息,可得罪不起。」

茉心答應道:「奴婢都省得。只是有了王欽的事,御前格外嚴格,有些油鹽不進呢。奴婢使了好多法子,李玉和進忠、進保三個,都搭不上。」

晞月煩惱道:「可不是!都叫王欽壞了事!真是可惱!否則,哪裡用理會小張和小林子他們!你可仔細些,別教皇上發覺,又惱了!」

茉心乖巧道:「小主安心。今兒小主和純妃、嘉嬪她們說話也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吧。明兒起來還要去向太后請安呢。小主不是不知道,太后的孤拐脾氣,一向不大喜歡嬪妃們晚到,若去得晚了,只怕太后面兒上又要不好看了。」

晞月撥著手裡的藍地纏枝花錦琺琅手爐,輕嗤道:「不好看便不好看吧。父親當年為端淑公主遠嫁進言,本以為太后會格外冷待本宮一些。只是這麼些年了,倒也不曾見她對本宮怎樣。到底不是皇上的親額娘,也不敢做什麼!便若真有什麼,她老人家年壽還有多少,本宮來日方長,只當瞧不見便是了,何苦去理會她!」

茉心賠笑道:「可不是!皇上這麼寵愛小主,連皇后娘娘也偏著小主。太后拿這些威勢給誰瞧呀,也只能自己給自己添堵罷了。」

晞月由著茉心伺候了洗漱,忽地想起一事:「今日嘉嬪去看了嫻妃,回來還向本宮笑話嫻妃和阿箬反目,鬧得阿箬變了鬼也不肯放過嫻妃。可嘉嬪自己又有什麼好的了!她最恨阿箬得寵,屢屢壓制。後來阿箬封嬪,本宮怎麼聽說她還打過阿箬?這麼看來,不知阿箬會不會也去找她呢?」

茉心笑嘻嘻道:「嘉嬪性子厲害,嘴上更不饒人,阿箬心裡指不定怎麼恨她呢。」

二人這般說笑,晞月換了一身淺櫻紅的海棠春睡寢衣,越發襯得青玉邊玻璃容鏡中的人兒明眸流轉,嬌靨如花。晞月談興頗高:「你沒見嫻妃今日那樣子,自出了冷宮,她的性子也算變厲害了,對阿箬用那麼狠的貓刑,逼得她弔死在冷宮裡。結果就撞了鬼了,嚇成那個樣子,真真好笑!」

茉心輕手輕腳地替晞月摘下一雙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釵,又取下數枚六葉翡翠青玉點珠鈿,雙手輕巧一旋便解散了豐厚雲髻。她取過象牙篦子,蘸了琺琅挑絲南瓜盒裡的香發木樨油,替晞月細細篦著頭髮,口中笑道:「嫻妃呀是自己做了虧心事,難怪阿箬陰魂不散,總纏著她。」

晞月頗有些幸災樂禍,往足下的紅雕漆嵌玉梅花式痰盒啐了一口:「在冷宮的時候,算她大難不死,如今竟也有被厲鬼追著不放的報應。」

茉心笑嘻嘻道:「奴婢聽翊坤宮的宮人們說,鬧鬼的時候菱枝那丫頭看到穿著紅衣的影子。阿箬死的時候特意換了紅衣紅鞋,那是怨氣衝天想要死後化為厲鬼呢。如今看來,倒是真的遂了阿箬的心愿了。」

晞月聽著便有些害怕:「真有這樣的說法?」

茉心湊在她耳邊,一臉詭秘:「可不是!奴婢聽人說,有些人生前沒用,被人冤枉欺負也沒辦法,只好想要死後來報仇。那樣的人死的時候就得穿一身紅,這樣才能變成厲鬼呢。」

晞月聽得懼意橫生,按著心口道:「那樣的鬼很兇么?」

茉心得意道:「當然了!那是厲鬼里的厲鬼,連薩滿法師都鎮不住呢,要不嫻妃那樣剛強的人能被嚇成那個樣子?小主你聽,是不是前頭翊坤宮有薩滿跳大神的聲音,奴婢方才聽雙喜說,連寶華殿的大師都去誦經鎮壓了呢,可嫻妃還是昏昏沉沉說著胡話,人都沒清醒過呢。」

二人正說著,殿閣里的鏤花窗扇被風撲開了,「吱呀」一聲,吹得殿中的蠟燭忽明忽暗。晞月嚇了一跳,趕緊握住茉心的嘴道:「不許胡說!天都晚了,怪怕人的。」

茉心被這陣風一嚇,也有些不安,忙噤聲伺候晞月睡下了。許是安息香的緣故,晞月很快便入睡了,只是她睡得並不大安穩,翻來覆去窸窣了幾回,才漸漸安靜。聽著晞月的呼吸漸漸均勻,茉心的瞌睡蟲一陣陣逼來,將頭靠在板壁上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茉心覺得臉上似乎拂著什麼東西,她矇矓著睜開眼睛,卻見寢殿的窗扇不知何時被開了一扇,幾點微藍的火光慢悠悠地飄蕩進來。茉心沒來由地一慌,伸手去摸自己的臉。借著微弱的燭光,卻見到一條紅色的拂帶悠悠從樑上垂下,正落在她腦袋上方,風一吹,便飄到她臉上來了。偏那拂帶上頭還濕答答的,像是落著什麼東西。茉心心裡亂作了一團,不知怎的還是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完瞟了一眼,卻見手指上猩紅一點。所有的睡意都被驚到了九霄雲外,她忍不住叫起來:「血!怎麼會有血!」

窗扇外一道紅影飄過,恰恰與她打了一個照面,正是一張慘白的流著血淚的臉,吐著幽幽細細的聲線道:「是你們害我!」

茉心整個人篩糠似的抖著,丟了魂般背過身去,卻看到一臉驚懼的晞月,不知何時已從床上坐起,獃獃地愣在了那裡。晞月額頭涔涔的全是豆大的汗珠,幾縷碎發全被洇得濕透了,黏膩地斜在眼睛上。她哪裡顧得去擦,只是顫抖著伸直了手指,驚恐地張大了嘴,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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