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窮國的勇士向西前進! 第十五節 后羿後人的悲劇

大風堡無爭廳,一叢蕙棠(《山海經》中的一種香草)在角落裡靜靜地生長著。

雖然失去了有窮之海,雖然失去了銅車隊,雖然失去了大部分貨物,但有窮商隊並沒有完全失去信心。只要羿之斯還在,一切仍然有希望,一切皆有可能。

羿之斯的呼吸漸漸平緩,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羿令平輕輕走進了無爭廳。他的兒子凝視了他一會,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垂下了頭,緩緩地往門口退去。

突然,一閃奇異的色彩晃亮了羿令平的眼睛。羿之斯的頭頂,有一團忽明忽滅的光華。「難道這就是爹爹說的九天神珠?」羿令平突然想起了石雁,想起了她的期盼,也想起了她對自己的體貼。他摸了摸懷中的匕首,那是虞夏之際流傳下來的寶物,利可斷金,功能辟邪。石雁堅持讓他帶著,貼身收藏。「小心些,我總覺得,今晚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這是臨別時石雁的叮囑,回想起她說這句話時那種關懷備至的神色,羿令平就會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溫馨和自豪。

「她說只是看一看的。」羿令平猶豫了一會兒,走近前來,看父親時,五官朝天,額頭隱隱呈現青紫之氣,知道至少還要兩個時辰才能回過神來。他躊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團光華。突然一切光芒都消失了,無爭廳中陡然暗了下來。

「唉——」

父親這聲長長的嘆息在羿令平耳中卻如同雷轟電鳴。黑暗中他看不到父親的臉,只覺得那嘆息聲中飽含著傷心和失望。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真的是你?」

看著龍爪禿鷹精神奕奕地振翅高飛,羿令符微微有些疲倦。大蛇親熱地湊上來,親昵著他的臉頰。羿令符信任地對它笑了笑,閉眼睡去。

「你為什麼這麼做?」羿之斯怒吼著,「札羅到底許了你什麼,竟值得你背叛商隊、背叛家族、背叛父兄?!」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你毀的不僅是自己的品行,你還把所有親人的信任、族人的敬愛、朋友的尊重乃至敵人的畏服都一併丟光了!你以後叫我和你哥哥怎麼信你?讓蒼、昊、旻、上四長老怎麼服你?讓有莘不破和江離怎麼看得起你?就連札羅——本應是你敵人的強盜——也根本不會把你當回事!一個可以收買的敵人在他眼裡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丟掉的不是有窮之海,而是你的前途,你的未來,是你作為一個男人的資格!」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劇烈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天啊!我羿之斯作了什麼孽?生下你這不肖子!我有何面目面對有窮?有何面目面對族人?有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異樣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為什麼你不學好?如果你有你哥哥的十分之一,我……」

「夠了!」羿令平突然抬起頭來,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淡綠色的光芒。羿之鷹眼練到一定境界,眼神的光芒會有各種異象,這不奇怪。但羿令平的鷹眼一直都沒有練成,這種綠色光芒的波動,卻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是這光芒在黑暗中卻顯得那麼詭異,羿之斯陡然感到,這個一直以來畏畏縮縮的小兒子,身上正發出一種令自己難以忍受的氣勢。

羿令平聲嘶力竭地大叫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肖!我不如哥哥,我從小就不如他!有窮最烈的風馬,是他馴服的;荒原最殘暴的狸力(《山海經》中的豬狀怪獸,腳後有突起),是他射殺的;商隊最大的危機,是他化解的!族人們把最好的藏酒獻給他!武王用最高的榮譽封賞他!箭神將最強的弓箭傳授他!就連本來只屬於你的幻獸龍爪禿鷹也親近他!就連商國最溫柔最漂亮的女人,愛的也是他。

「他永遠都是最好的,最強的,最勇敢的,最瀟洒的。他是你最好的兒子,是你最驕傲的兒子!就算他害死了媽媽!就算他害死了那個商國最溫柔、最美麗又最愛他的女人!就算他害死了自己還沒出世的兒女!他仍然是你最好的兒子,最驕傲的兒子,永遠永遠的兒子!」

羿令平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但這腔調卻令羿之斯更加難受:「我呢?我什麼也不是,我從來就什麼也不是!我是他的弟弟?他是天上的日月,永遠照耀著別人,被人捧著,愛著,甚至歌唱著!我卻永遠縮在角落裡,連墳墓邊的鬼火都不是!人們甚至不會把我遺忘,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記得我!我是他弟弟?我和他同樣是你的兒子?儘管他失蹤了,你仍然悄悄地在為他打造新的車隊,可我卻仍只是商隊中的一介使者——也許永遠是一介使者。在他面前,我連他的跟班都不如!我連妒忌他的資格都沒有!」

羿令平越說越激動,漸漸涕流滿面。羿之斯卻聽得懵了,呆了,如失神,如落魄。耳邊繼續傳來小兒子痛苦的聲音:「既然我不肖,你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做一個勇士,做一個箭豪,做一個英雄!可為什麼我做不到?我是一個賤貨!一個長不大的鼻涕蟲,只懂得每天躲在那個生我出來的女人懷裡。我不像他,那個整天和你騎馬並驅的男人——那個我管他叫哥哥的男人!那個到了哪裡都能造成轟動的男人!可是,這個男人卻把這個女人給害死了!我恨他,也恨你!恨所有的天地鬼神!為什麼要讓我們做兄弟!為什麼要讓我們做父子!為什麼不能讓我只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雖然羿之斯有鷹眼的異能,但重傷之餘早已和常人一般,黑漆漆的夜裡,站在對面的兒子他連容貌也看不清。羿之斯只能用耳朵聽著,聽著,到後來耳朵嗡嗡直響,但那錐心揪肺的話仍一字不漏地傳進耳中。突然,羿令平的聲音變得柔靡起來:「只有她能安慰我,只有她才能讓我快樂,只有她才能讓我忘記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痛苦,儘管她只是一個妓女!」羿之斯突然全身一震,一種不祥的預感閃過腦際。

羿令平忘情地抒泄著,彷彿已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父親的存在,痴痴道:「只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聽到石雁那個女人的名字,羿之斯繃緊的神經突然全線崩潰,他近乎呻吟地試圖打斷兒子的話頭:「不!不行!這個女人,你,你不能……」

「她曾是你的女人,對不對?」羿令平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平靜得讓羿之斯感到可怕,「這我知道。她在利用我,這我也知道。甚至連她在騙我我也知道。可當她在床上告訴我,我比你還強的時候,我什麼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這樣一個女人來騙我!我需要一段這樣的感情來自己騙自己!」

「無爭廳那邊,好像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江離有些憂心地說。

「不是沒有動靜,是我們離得太遠。」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們猜測的,台侯要引出內奸,當然要製造一個完美的陷阱讓他來鑽。」

「但他把所有人都遠遠遣開,萬一有變,我們連救援也來不及。」

「現在好像變成你在擔心了,剛才你還對台侯信心十足的樣子。」

「那是因為平靜得太久。按理,如果內奸真的上當,現在早就應該出現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東方,天空並沒有一點發白的地方,一切黑乎乎的,連月亮也躲了起來,破曉之前,比子夜來得更暗。他回過頭,隱隱見到江離掌中一叢微微發光的香草。

「這是什麼?」

「這是孿種蕙草,唉,不知以我現在這點殘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

無爭廳黑得對面父子不相見。

兩個人靜靜地對立著。做兒子的話已經說完,做父親的卻還不知說什麼好。沉默了不足一頓飯的時間,兩人都覺得似乎過了十年。

羿之斯想找點話來打破沉默,卻越想越傷心;羿令平不敢說話,一陣瘋狂的獨白過後,冷靜下來的他只剩下後悔與害怕。他們父子倆有多久沒有真真正正談過心了?也許從來也沒有過。羿之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這麼不了解兒子,而在羿令平眼中,父親永遠都那麼深不可測——不可測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羿令平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突然想起九歲的時候,他在亳城(現在的山東曹縣)和一個巨賈的小女兒玩家家酒,被父親看見,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從那時候起,他就對這個本應最親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懼的種子。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羿令平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薄弱的意志已經被恐懼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突然聽到羿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記得,每當父親決定對敵人動手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他的手,無意識地摸向胸口。

羿令符抱著銀環蛇,鼾聲微作。

羿之斯露出一點沒有聲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兒子的肩膀。突然寒光一閃,心肺之間一陣劇痛,羿令平怪叫一聲,像逃避惡魔一樣逃跑了。

羿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滯在半空,再也收不回來,就像那漸漸遠去的兒子一樣。突然間他眼前一黑,終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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