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窮國的勇士向西前進! 第十二節 傳說中的落日弓和落月弓

美人蛇和蠱雕對峙著。

這是一個非現實的幻境,這是一次非人類的對決。人類並不能看清它們的底細和強弱,但它們自己卻知道。蠱雕已經恢複了猙獰,整個幻境中響起了它的爆笑,彷彿看到了一個愚蠢之極的怪獸在做一件愚蠢之極的事情。

銀環的臉上已經失去有莘不破在壽華城中見到的那種嬗變的風情,她的神色籠罩在憂鬱中,然而這憂鬱並不能完全掩蓋她對蠱雕的恐懼。看到這種恐懼,眾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是蠱雕的對手,而且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蠱雕的對手。

然而她還是挺立著,怯生生地挺立在蠱雕和羿令符之間。

她回頭向羿令符望了一眼,再轉頭,上半身也慢慢變化為巨蛇。巨蛇吞吐著血信,尾巴狂掃,向蠱雕捲去。蠱雕冷笑,任由她捲住自己,突然間一爪向巨蛇的七寸插落。

一聲悲鳴中,無數鱗片紛紛飄落。

「滾開!」羿令符狂吼道。他左手虛探,隨即使出,落月弓已從羿之斯手中飛入他手。一招「凌虛控鶴」,沒有人能形容他出手的速度,除了羿之斯,江離也從未見過如此利落的箭術:他這一箭竟然是向銀環射去,中箭之後,銀環全身劇震,跌出七八丈外。箭桿在與巨蛇的撞擊中粉碎,奇怪的是箭鏃卻跌落在羿令符腳下。

蠱雕盯著爪上的鱗片,詭異地笑道:「不錯啊。你躲過了雷劫,功力又有進步,要是以前,只怕這一爪就要了你的命。」它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繼續道:「我指點了你避難脫災的法門,你卻恩將仇報。而這個對你大呼小叫、張弓相向的小子,你反而百般維護。我實在搞不懂你們蛇類,難道你真的有了人的感情——笑話,那可是讓整個大荒原所有靈類笑掉門牙的大笑話!」

巨蛇盯著蠱雕,眼神中除了惡毒,就是悔恨。

蠱雕低頭看著羿令符,饒有興趣地說:「但對你們人類,我就更加不理解了。她殺了你老娘,殺了你妻子,殺了你即將出世的兒女,而你居然還對她處處手下留情,剛才在外面,你什麼也不管,但居然還為了救她而出手。看來你們人類天天講的倫理綱常,夫妻恩愛,父子天倫,都完全比不上和異類的一宿偷歡啊!哈哈,哈哈,哈哈……」

蠱雕還沒說完,羿之斯已經變了顏色。羿令符全身發抖,痛叫一聲,一口血吐了出來。

蠱雕突然出手了,在羿之斯的驚呼聲中,他的前爪和羿令符的頭頂已經相距不過數尺。

鮮血激噴。

羿令符被突然擋在前面的銀環撞退了十步。他茫然地抱著軟在手中的巨蛇,彷彿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血越流越多,蛇越縮越小,慢慢地只剩下拳頭粗、丈來長。

蠱雕漠然地看著這出好戲,它並不著急,因為它已經完全有把握控制住場面,也完全有把握得到自己覬覦已久的有窮之海。在這瞬間數變中,連羿之斯和有莘不破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江離輕輕嘆息一聲,一揚手,一朵藍花隨風飄出,落在銀環的七寸上,一沾鮮血,一朵變兩朵,兩朵變四朵,傷口被藍花迅速覆蓋,血也慢慢止住了。羿令符回過神來,滿臉的鬍鬚不住抽動,眼淚沾到鬍鬚上,沖刷著污垢和爛泥。

「我死了嗎?」銀環慢慢睜開雙眼,然後她看見了那雙眼睛。這雙眼睛很悲痛,但那種自暴自棄的色彩卻也被這悲痛沖淡了。她突然很高興,儘管那種虛脫的感覺不斷襲來,她知道,她的元神就要喪滅了,這是比身體喪滅更可怕的事情。但她仍然很高興。望著這雙眼睛,她掙扎著蠕動自己已經不聽使喚的舌頭。

「我很後悔,真的,我當時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真的。但當我從有窮之海裡面爬出來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錯得厲害。

「但我更後悔的是在欽原界線前向你求饒。

「你當時沒有射殺我,卻射殺了你自己。那沒有射出來的一箭,把你的自尊、自愛、自信全部毀滅了。當我看見你之後自暴自棄的樣子,我知道我錯了。我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向你求饒?我本是妖,你本是人。我害死你的至親至愛,你殺我是天經地義。對你們人類來說,不正是這樣嗎?

「如果你殺了我,你就能像一個男人一樣重新站起來,不用自責,不用愧疚,如果你殺了我,就算殺了我以後再殺死自己,你也不會像這段日子這樣,像逃避影子一樣逃避我——不!你逃避的不是我,你逃避的是你自己。我知道的。

「我不願意看到你那樣子,看到你像一攤爛泥一樣,呆在仇恨的陰影中,想愛我又不能,想殺我又不忍。我不想看見你這樣子,這不是我喜歡的男人,這不是改變了我整個身心的男人。我思念以前的那個羿令符,我思念以前那個痛快淋漓的男人,我要你恢複以前的神采,我想得要命,哪怕讓你殺了我!

「我開始訴說我們之間的仇恨,我要讓你恨我,讓你殺我,可你為什麼不動手!

「我開始罵你,打你,侮辱你,我希望你動手。只要你肯動手,你一定能夠找到昔日的力量和精神,可你為什麼不動手!

「我把你帶到壽華城,那裡有無數卑賤的男人,我故意在你面前和他們調情。我希望你妒忌,你妒忌了;我希望你憤怒,你憤怒了;我希望你拔出你的箭,張開你的弓,可是,你為什麼不動手!

「今天,你終於動手了,一動手就傷了無敵的蠱雕。哈!這才是我的男人!

「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死亡後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也許並沒有那個世界的存在。我要走了。你在這個世界會繼續孤獨嗎?唉,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不過,今天,現在,我很高興……」

這些話羿令符聽得到嗎?聽得懂嗎?銀環連這一點也不知道了。她已經走了。儘管蛇的軀體內心臟還在跳動,但銀環卻已經死亡了。若干年後,如果蛇能夠再一次修鍊成妖精的話,那也不再是銀環,而只是存在於巨蛇同一個軀殼內的兩段完全不相干的記憶罷了。

羿令符獃獃地抱著微微蠕動的蛇,沒有人知道在那一刻間他的心裡發生了多少次翻天覆地的變化。風聲響起,他本能地往後一躍,避過了蠱雕不耐煩的一掃。

羿令符抬頭,回過神來,看見了蠱雕的冷笑,他右腳一點,突然向後滑出了二十丈,儘管抱著一條不能動彈的長蛇,但他的身法依然輕盈翔動。如果銀環能看到他這一滑的神采,一定會很高興。

蠱雕冷笑著,一步步向羿令符逼去,它並不著急。

羿令符環顧四周,在這個空蕩蕩的所在中,他看到一個衣冠狼狽卻挺直如同寒柏的少年,一個怯生生卻令人一見忘俗的少年以及遠處一張扁平的肉餅。接著,他看到了無力地坐在地上的父親。他的神色堅毅起來,放棄了逃跑的打算,因為這個地方有一個他需要全力保護的親人。

羿令符向後一滑,又退了二十丈,轉身把長蛇輕輕放下,回過頭來,張開了落月弓。

蠱雕對這個射瞎自己的男人不敢大意。也許右眼的傷讓它太過小心了,因為這的的確確是不死不壞身練成以後的第一次創傷。但當它看見這個男人似模似樣地張開了弓卻忘了搭箭時,仍忍不住狂笑起來。這男人一定是被自己打擊得瘋掉了,傻掉了,一定是這樣的。蠱雕是一頭暴力型怪獸,但若能用非暴力的手段打擊對手,卻能讓它擁有強烈的滿足感。就算是很厲害的強者,也常常會有一些很幼稚的習慣。

在狂笑中,它看見這個男人做了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羿令符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羿之斯心中一動,手中落日弓一彈,在一聲「寒霧之曲」的輕響中,一片輕霧蒙住了有莘不破和江離的視線,同時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這片霧簾很薄,因為羿之斯的功力已經大幅度削弱了;但卻來得很快,有莘不破和江離只覺眼前一片迷濛,接著一種難以想像的強光突然閃現,穿透薄霧,刺得兩人眼睛如受刀剜,在太強烈的光明中,兩人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們嚇了一跳,想驚呼,聲音卻被另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淹沒了。慘叫的,竟然是蠱雕!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漸漸恢複了視力,眼前的迷霧已經消散,狂叫亂舞的蠱雕如同瘋了一般,無目標地攻擊著周圍的空氣。

「它瞎了。」有莘不破和江離對望了一眼,同時想到,如果不是剛才那一層輕霧,也許自己也會像蠱雕一樣吧。

「嗚——」蠱雕恐怖地吼叫著,它的怪力捲起的狂風颳得連身在遠處的江離也如受刀割。但和蠱雕近在咫尺的羿令符仍默默地站在那裡,穩得就像是鑄死在地面的銅柱,動也不動地守在銀環蛇的前面,有好幾次蠱雕的利爪幾乎和他擦面而過。

「如果蠱雕能看得見,他只怕已經死了一千次了。」江離想。

突然,有莘不破向羿之斯奔去。江離早已猜中他的心思,手指一彈,叫道:「接住,無論如何別鬆手!」有莘不破並沒有停住腳步,只是順手接在掌心,卻是一顆種子。他也不多問,江離讓他做的事情,他總覺得是理所當然,沒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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