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死期

天氣逐漸轉涼,地處東北的C市已經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冬季。對天使堂福利院來講,這是最難熬的一個季節。不僅要考慮採暖成本,採購有更多熱量的食物和冬儲菜,還要及時給孩子們找出冬裝及拆洗棉被。

這麼繁重的工作,僅靠趙大姐等幾個護工是很難做到的。所以,每到這個時候,方木就會去天使堂幫忙,再加上一些志願者組織的協助,還可以勉強應付過去。今年入冬的時候,雖然有「城市之光」的案子壓著,方木還是盡量找時間去幫趙大姐一把。

廖亞凡也很體諒趙大姐,特意請了半天假去天使堂。方木心想她對福利院的各項工作都挺熟悉,更難得的是這份心意,也就很痛快地答應了。

當天下午,方木去醫院接廖亞凡,然後開車去天使堂。廖亞凡帶了不少東西,除了吃的用的,還有給趙大姐的一副羊毛護膝。

最近她的情緒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方木多加關心的緣故,整個人都變得活躍起來,甚至還開始學著打毛線。一路上,廖亞凡都在嘰嘰喳喳地講著醫院的事兒。方木心不在焉地聽著,不時微笑,或者簡單地響應。

天氣很好。道路寬敞。同車的女孩也罕見的乖巧可愛。方木突然有一種錯覺,是不是未來的幾十年都會這樣過去?

真希望一下子就變成耄耋老人,跳過所有掙扎、糾結的年代,跳過所有心動、難過的時刻,跳過所謂愛情變為親情的過程,直接以平靜、淡薄的心態面對那個同樣老去的女孩,像親人一樣,像兄妹一樣,像父女一樣。

是不是就會省去那些難以割捨和兀自不甘?

吉普車開進天使堂的院子,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白菜赫然在目。這是現在最便宜的蔬菜,也是天使堂的孩子們在漫長冬季里的主要副食。廖亞凡興高采烈地跳下車,頗為沉醉地吸吸鼻子,似乎白菜的清香觸動了內心的某段美好回憶。

「趙阿姨!」

來不及進屋,廖亞凡就大叫起來。幾乎是同時,白菜「山」的後面探出一張臉,正是滿臉汗水的趙大姐。

隨即露出的第二張臉,是米楠。

廖亞凡的笑容瞬間就凝固在臉上,腳步也隨之放緩。

方木也很驚訝,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趙大姐把手在圍裙上擦擦,一路小跑過來,一把抱住了廖亞凡。

「你這孩子,來了怎麼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好準備點好吃的……今天怎麼沒上班?工作忙不忙,累不累?」

面對趙大姐的一連串問題,廖亞凡卻無心回答,只是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米楠。米楠倒是一副平靜的樣子,沖方木和廖亞凡分別點頭致意後,就坐下來繼續剝著手裡的白菜。

趙大姐熱情地擁著廖亞凡走進小樓。方木在院子里轉了幾圈,擺弄擺弄晾曬的被褥,蹲下看看光禿禿的菜園,最後,鼓足勇氣走到米楠身邊。

「忙……忙什麼呢?」

「準備腌酸菜。」米楠抬頭看了方木一眼,又低下頭忙活著。

「你怎麼來了?」

「我不知道你會來。」

答非所問,卻傳達出另一層意思:如果知道你會來,我就不來了。

方木有些尷尬地搔搔腦袋,想了想,又試探地說道:「我幫你吧。」

米楠沒說話,只是朝旁邊挪了挪,讓出一塊位置。

方木如釋重負地坐下,隨手拿起一棵白菜,慢慢地剝起來。

氣溫雖低,陽光卻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方木一邊剝白菜,一邊偷偷地打量米楠。

她似乎瘦了一些,臉側的線條分明。長發隨意地紮成馬尾,高高地懸在腦後。警用作訓服沒有佩戴任何標誌和警銜,看上去不像幹練的女警,倒真像一個勤勞、沉默的女工。不加修飾的雙手凍得通紅,卻靈巧地在白菜葉間上下翻飛,轉眼間,一棵棵處理好的白菜就整整齊齊地碼在身邊。

「喂,我們是要腌酸菜,不是炒白菜葉。」冷不防地,米楠開口了,「你是來搗亂的么?」

方木急忙看看手裡的白菜,幾乎只剩下白菜心了。大片完好的白菜葉散落在地上,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米楠奪過方木手裡的白菜心放在一邊,又把白菜葉攏到一起。

「真浪費。」米楠指指小樓,「你別在這裡幫倒忙了,去陪陪廖亞凡吧。」

「不用。其實我們……」方木有些手足無措,「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米楠轉過頭,繼續剝白菜,「跟我沒有關係。」

一瞬間,方木很想衝過去抓住她的胳膊,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們並沒有在一起,我心中……」

衝動到此戛然而止,方木腦海中的另一個自己也停在原地,彷彿電影畫面中的定格。

他心中到底怎樣,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小樓門口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廖亞凡和趙大姐一前一後地走來。廖亞凡腳步匆匆,邊走邊挽起袖子,眼睛一直在米楠和方木身上掃來掃去。趙大姐則一臉滿足的笑容,白色羊皮護膝套在褲子外面,分外醒目。

廖亞凡一屁股坐在米楠和方木中間,先甜甜地叫了一句「米楠姐」,然後就不由分說地搶過米楠手中剝了一半的白菜。

「我來幫你干。」

廖亞凡突如其來的善意讓方木和米楠都吃驚不小,迅速對視一下之後,米楠先露出笑容。

「好。」

廖亞凡看看地上的白菜葉,轉身拍了方木一下。

「肯定是方木乾的吧?」廖亞凡意味深長地瞟了方木一眼,「他呀,什麼都不會幹。家裡做飯、打掃衛生、洗衣服都是我一個人。」

說罷,她推推方木,言語間宛若一個嬌嗔的小媳婦。

「去吧去吧,找地方歇著去,別在這搗亂了。我和米楠姐干就行。」

方木先是驚愕,隨後就意識到廖亞凡是在演戲。在那些「假想敵」一一排除之後,遇到米楠這個貨真價實的對手,廖亞凡自然不會甘拜下風。

趙大姐當然不了解這些,推推方木的腰,吩咐道:「你去把酸菜缸刷一刷,再幫我們碼堆。這邊讓米楠和亞凡干就行——這本來也不是你們男人應該乾的活兒。」

方木只好服從。刷完酸菜缸,他就蹲在一邊百無聊賴地吸煙,間或把處理好的白菜堆在牆角。廖亞凡手腳麻利地干著,嘴裡也不停地絮叨。看上去兩人在親親熱熱地聊天,實則米楠很少插嘴,偶爾嗯啊地回應。

方木一邊幹活,一邊留神傾聽兩人聊天的內容。廖亞凡說的主要是她和方木之間的事,其中不乏誇張之詞,方木聽了都覺得臉紅。

「這鞋漂亮吧?那天下雪了,老方看我還穿著單鞋,當時就急了,立馬跑到商場里買了靴子和羽絨服送過來——特意送過來的啊。我說這靴子太貴了,他說沒事,你別凍著就行,多花點錢不算啥——老方這靴子多少錢來著?」

方木頭也不抬,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忘了。

不明就裡的趙大姐拍拍方木,眼神中滿是欣慰和讚賞。

方木移開視線,心想我他娘的從方叔叔到方木,再到老方,變得還挺快的。

幾個人手腳不停,終於在天色徹底黑透之前把酸菜缸裝滿,其餘的白菜也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牆角。

空氣寒冽,混合著白菜特有的甜香,吸進鼻子里令人心情舒爽。趙大姐早早就燉上了五花肉和白菜、豆腐,院子里香氣四溢。米楠洗過手臉之後就要告辭,被趙大姐死死挽住,非要她吃過飯再走。米楠拗不過她,只好同意。

在那張熟悉的長條餐桌旁,大家悉數就座。喧鬧的氣氛宛若幾年前,只不過廖亞凡已經青澀不再,趙大姐華髮頻生,而那個慈祥的老院長再也不會出現了。

孩子們對食物的熱衷卻毫無二致,噴香的飯菜一端上桌,就引起小傢伙們的哄搶。不到一分鐘,每個孩子都捧著冒尖的飯碗大快朵頤。

開飯前,廖亞凡曾經沒了蹤影。十幾分鐘後,她拎著一大袋啤酒、熟食回來了。趙大姐興緻很高,嗔怪了廖亞凡幾句之後就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廖亞凡拉開一罐啤酒,不由分說地塞進方木手裡。方木急忙拒絕:「我開車呢,不能喝。」

「你是警察你怕什麼啊?」廖亞凡不以為然,「沒事。」

說罷,她又遞給米楠一罐,眼盯著她說道:「米楠姐,你又不開車——沒問題吧?」

讓方木感到意外的是,米楠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拉開啤酒,仰脖喝了一大口。

廖亞凡的情緒更加高漲,分發一圈之後,除了信佛的陸海燕,就連崔寡婦也捏著一罐啤酒小口啜著。

孩子們對酒沒有興趣,吃飽之後紛紛下桌,留下幾個大人邊吃邊聊。飯菜很快一掃而光,廖亞凡又拿出剛買回來的熟食,切了幾盤權當下酒菜。陸海燕陪著大家聊了一會兒就回房間誦經,不勝酒力的崔寡婦也早早回房休息。餐桌旁只剩下方木、廖亞凡、米楠和趙大姐四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