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夜幕深垂。

新月如鉤。

幾抹煙霧般的雲絲染在寧靜的夜空。

樹影在夜色里,淡如潑墨。

楓院的西廂房裡點著燈。

青花瓷瓶中,一枝暈黃的臘梅。

火盆燒得旺熱。

如歌倚在窗邊靜靜握著一卷書在看,薰衣細心擦拭著沉香花架上的灰塵,蝶衣顰眉整理著床榻上的錦被。

屋子裡安靜極了。

然而,卻彷彿有一股壓抑的氣息在醞釀。

蝶衣忍不住攥緊手中的錦被,回頭道,「楓少爺也實在太過分了!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為什麼要同他住在一個院子里呢?別人知道了像什麼話!」

自從前幾日聚萃堂一事後,戰楓便「請」如歌搬進了楓院。

如歌仍舊看著書,微笑道:「即來之,則安之好了。」

蝶衣急道:「小姐你還笑!這算什麼嘛,將咱們囚禁起來了嗎?!整日里被關在楓院,想出去都不可能,也沒有人同咱們說話,連丫鬟小廝見了咱們也如同見了鬼一樣!莫說你還是莊主,就算只是小姐的身份,他們也不可以如此放肆!」

如歌輕嘆道:「只是沒想到你們也被軟禁了。」看來,戰楓和裔浪不想給她一點同外界聯繫的機會。

蝶衣氣憤道:「不僅是我和薰衣,連黃琮姑娘也邁不出楓院的門。」

薰衣溫婉道:「有十多天了。屋子需要添置的一些物件,都是楓少爺另派人買了送進來的。」

「他們買回來的脂粉香得嗆人!」蝶衣抱怨道。

「哦。」

如歌淡淡一笑,將書卷翻過一頁。

屋裡又是一陣安靜。

蝶衣咬緊嘴唇,望著如歌好一陣子,沮喪道:「小姐,你難道真的不生氣嗎?」

如歌抬起頭,笑道:「生氣啊,我也覺得那些脂粉香氣太沖。」

蝶衣跺腳道:「小──姐──!」

如歌只是微笑。

薰衣柔聲道:「蝶衣莫要著急,小姐如此淡定,心中必是已有主意的。」

這時,素緞描花的棉簾被挑開。

黃琮走進來,眉頭微微皺著。

如歌將書放在沉香案上,對薰衣、蝶衣微笑道:「兩位姐姐若是累了,就早些去歇息吧。」

待薰衣、蝶衣躬身退下後,黃琮將一個細小的紙團放進如歌手中。

如歌展開它,仔細看著,慢慢吸一口涼氣。

黃琮輕道:「怕是雷公子撐不過今晚了。」

如歌閉上眼睛。

雖然她當日曾以莊主身份下令不得傷害雷驚鴻,可是,如果他是「自然病故」,她也很難說話。雷驚鴻若是一死,便再無對證,縱有她出面為他辯白,很多事情亦難以說清了。

半晌,如歌睜開眼睛,道:「外面安排得怎樣了?」

「人已找好。」

「青圭可會有危險?」

「誰也不會想到他卻是青圭。」

「那麼,就是今晚。」

「好,我去準備。」

「黃琮……」

「……?」

「多謝。」

黃琮輕輕微笑:「我們都曉得你在王爺心中的分量。」

如歌再也說不出話來。

林中匆匆一見……

青衫輕揚……

溫潤如玉……

他的氣息恍若還在耳畔……

而很多事情,卻改變了模樣……

如歌吸一口氣,胸口像是有鮮血在激蕩。她不曉得自己將要做的事情究竟是對是錯,會不會成功,如若失敗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可是──

現在的她,只能選擇這樣去做!

「為何要這樣麻煩!索性將那個烈如歌一刀殺掉,最是乾脆!」

苗河鎮白鶴樓。

刀無痕憤憤擲下竹箸。

刀無暇輕輕搖扇:「戰楓竟是一個多情的人。」

「多情?」

「把如歌姑娘關在他的楓院里,外人只道是在軟禁她,孰不知戰楓亦是在保護她。」

刀無痕眼中郁恨:「戰楓……對香妹卻那樣冷淡,成親後居然另給了香妹一個院子,兩人似乎連句話也沒有說過。」

刀無暇挑挑眉毛:「香妹那裡,將來我自會有所補償。」

刀無痕看了兄長一眼,想說些什麼,終於忍住。

過了一會兒。

刀無痕扼腕嘆道:「原本是多好的機會,卻被烈如歌破壞掉了。」如果可以收下江南霹靂門,那麼威力無比的火器和無盡的財富,會使天下無刀的實力大增。

刀無暇的摺扇搖得極是風雅:「如歌姑娘當時若是稍一慌亂,場面便會大不一樣。」

「她非常冷靜。」

「冷靜得十分可怕。」

刀無痕的眼睛眯起來:「這樣的人,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險。」

刀無暇搖扇輕笑:「縱然危險,亦是戰楓和裔浪的危險。莫要忘了,烈火山莊同天下無刀城畢竟是不同的。」

夜空彷彿是幽藍色。

新月的光芒皎潔而溫柔。

靜靜灑在楓院中。

酒香從楓院東廂的一間屋子裡漫出來。

酒氣很濃。

濃得好像一個人永遠也說不出口的痛苦。

屋裡沒有多餘的擺設和裝飾。

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條長凳。

窗下凌亂地堆著十幾隻酒罈。

戰楓抱著酒罈大口喝著酒。

他的面頰已有了潮紅。

眼底卻仍是一片冷漠的幽藍。

有人敲門。

戰楓緩緩將酒罈放在木桌上。

「誰?」

他的聲音低沉。

「是我。」輕如飛雪的回答。

戰楓忽然怔住。

他站起來的時候,居然有些踉蹌,手心微微出汗。窗子是開著的,一陣寒風灌進來,他的酒意彷彿暗暗燃燒的炭火,呼啦啦沖了上來。

他打開門。

如歌站在門外,一身素白的斗篷,綉著極為清雅的白梅。她望著他,眼睛亮如星辰,唇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可以進來嗎?」

戰楓恍惚間覺得這句話那樣熟悉。

那時應該是夏天。

她敲開他的門,問了同樣一句話。

她穿著鮮紅的衣裳,懷裡抱著一隻大大的木匣,木匣中是十四朵乾枯的荷花……

那次,是她最後一次的努力吧,她追問他是否愛過自己……

荷花的碎屑漫天飛揚……

她黯然的眼睛將他撕裂成碎片……

那次,她走了。

如今的她,笑容很淡,淡得彷彿他只是一個陌生的人。

「我可以進來嗎?」她淺笑著又問了一遍。

戰楓略側過身,讓她走了進來。

如歌在木桌旁坐下,笑盈盈地打量著桌上的那壇酒:「在院子里就聞到你這裡的酒香。好香的酒,叫什麼名字呢?」

「燒刀子。」

如歌將酒罈拉近些,嗅一嗅,笑道:「燒刀子?應該是那種最普通的酒了,卻有這樣濃烈的香,可見酒並不一定只有貴的才好喝。」

戰楓望著她。

如歌揉揉鼻子笑:「呵呵,知道我為什麼來嗎?」

「為什麼?」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如歌瞅著他笑:「因為──我忽然很想喝酒。」

屋裡沒有酒杯。

戰楓向來是整壇喝的。

於是,如歌也只能抱著罈子喝酒。

剛喝幾口,如歌的臉便已紅了。

她的眼睛比方才更亮。

笑聲也比方才更加清脆。

「你和姬師兄都很愛喝酒,都愛整壇整壇地喝,」如歌右手撐住下巴,呼吸中染著酒氣,「然後我就很好奇,究竟你們兩個誰的酒量更大呢?」

戰楓的眼睛忽然藍了些。

如歌呵呵笑著:「後來,你們兩個居然真的比試了酒量,喝了整整一個晚上。」

「是我贏了。」

戰楓記得。那是四年前,他們瞞著師父偷了幾十壇酒,躲在楓林深處痛飲。他和姬驚雷拼酒量,她和玉自寒做公正。他和姬驚雷是同時醉倒的,然而他比姬驚雷多喝了半壇。

如歌聞言笑起來,她伸出食指,搖一搖,眼神有些怪異:「你錯了。」

戰楓望著她。

如歌笑得有些嘲諷:「你並沒有贏。因為有人作弊。」

「作弊?」

「對呀,」如歌醉眼惺忪,「是我作弊了,你知道嗎?」她婉聲輕笑,「喝到第八壇的時候,我擔心你會輸,於是,你後面的酒罈里我兌進了水。」

戰楓的身子漸漸僵住。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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