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星空 第二十二章

給元天亮的信

我又恢複了從前的平靜,一個人兜風讀書思想,我現在才知道農民是那麼的龐雜混亂肆虐無信,只有現實的生存和後代依靠這兩方面對他們有制約作用。人和人之間赤裸地看待。在老夥計那吃紅柿子的時候,院子里站了那麼多人,有個媳婦拿來夾竿幫忙,這媳婦不會生育,遭他們譏諷。有個媳婦給鄰居建房人做飯,要求一天五十元,另一個媳婦說你的手值五十元其他都不值。人們笑貧恨富。我總把自己封存在大石頭裡,現在石頭被一天天打碎,我真有些適應不了怕熱怕冷無處躲避,一口口嘆出體內的濁氣。我想到修鍊。聽說那得道的高僧坐化焚後體內有舍利子,舍利子是他塵世的情結嗎?道行越深舍利子越多,那情愫凝結心中多麼難啊!總之,沒有深切的追求和功業的依託,人生都是空洞的盲人瞎馬的作樂。我從小被庇護,長大後又有了鎮政府幹部的外衣,我到底是沒有真正走進佛界的熔爐染缸,沒有完成心的轉化,蛹沒有成蝶,籽沒有成樹。我還像鳥一樣靠羽毛維護。一天天的荒廢光陰是不能安然的,我覺得人生也是消業障的過程,而美麗的功業就像海上的舟船載人到極樂世界,可我……

夜裡做夢在坡頂走時地下有聲音,和我說話,聲音磁性很明朗。當時聽很清,現在忘了,只記得一句說:你還沒和佛講和。不知是啥意思,也許說我修養不夠?我也見你了在我們這裡,你在山上看見了一棵樹就跪下來,影子過來,我跪一邊,影子過去,重疊著你。我問你愛情是不是有顏色?你說好的愛情應該是綠色的。我看著那棵樹,竟然不情願地想綠色是大自然的血液,綠葉是樹木的血之餘,立即心悸。

鎮街上有三塊宣傳欄,郵局對面的那塊永遠掛著你的大幅照片。你是名片和招牌,你是每天都要升起的太陽,看著街市,也看著每日在街市上來回多少次的我。今天和竹子又經過那裡,我要竹子站在你的照片前給她用手機拍照,其實我是為了讓她也給你我拍照,雖然你薄成一張紙。拍完後我們翻看,正看著你我的那張,一隻黑底白點蝴蝶翩翩飛來就靈巧落在手機上,然後飛走。我好詫異,竹子說:哎哎。詭秘地笑看我,我沒說話。我覺得我們真是不一般?我不迷信,但我有時實在疑惑,街市上怎麼會有蝴蝶呢?

你是我的白日夢。

我很想念你。有時像花香飄然而至,有時像香煙迎面而來,有時像古廟鐘聲猛然驚起。我不止一次地給自己說可以想但不要沉湎或泛濫如決堤山洪,否則我在山上把你埋掉。然而我無法剋制自己泥陷相思境地,給自己找出路,每次擬詞擬到結尾卻像荒秧子莊稼一樣枉費功夫,相思仍然疏漏的一顆種子在田畔的草芥中茁壯獨立,管他誰來收成。所以我就隨意生活,濃烈地想,心如香椿自香,臭椿自臭,各享其味,該上樹就上樹,該下河就下河,本身的氣息味道改變不了,像飢餓聞見飯香,積尿聽見水響。

終於下雨了

雨是來自天上,只要天上有雨它遲早都要下來,就看它要把你旱死呢還是旱個半死。

連續了兩個禮拜的三十八度高溫,每個人都如被火魔王拎起來同海綿一樣擰水。帶燈和竹子把竹席沖洗後在傍晚晾乾,到了夜裡,剛睡著,電話就響,是鎮長在緊急催督到會議室,市抗旱防汛指揮中心又開視頻會,通知州河上游連續暴雨,大水以每秒一千二百個流量四小時後到縣境,要求沿河村鎮嚴陣以待觀察汛情。

視頻會一結束,鎮長立即安排,所有職工分成三組分別給所有村寨打電話,下著死命令:沿河村寨的幹部必須提上鑼查堤查壩,一旦有事,一方面向鎮政府報告,一方面敲鑼組織村民轉移和抗洪。而沒有沿河的村寨,也必須提高警覺,因為州河上游下雨發水,必然在不久櫻鎮地面上也將要下雨。翟幹事吳幹事和侯幹事就開始罵了,罵整天整夜地盼著下雨。哩,盼到要下雨了,咱們的罪孽又再來了!咱鎮幹部這是啥命嘛?!帶燈說:是門軸命,開門關門軸都轉哩!鎮長布置完工作,對帶燈說:鎮街三個村子和南河村應該是防洪的重點村,你跟著我,咱到這四個村去。帶燈腦子裡第一個反應就是:如果洪水下來,肯定就毀壞沙廠,但她不願意去鎮西街村,甚至還有了那麼一點幸災樂禍。她說鎮長你到鎮街三村,我和竹子到南河村。鎮長同意了,倒還關心地叮嚀:去了給村長說些硬話,那村長是馬大哈,扎錐子都放不出血的。再是南河村靠山,那裡的山體多是石灰岩,要他們防著山體滑坡。再是大水四小時後到縣境,經過櫻鎮可能六個小時後,你們看著時間,六小時前務必返回,以免河裡發了水就被隔在那裡了。竹子說:隔在那裡就隔在那裡,或許山體滑坡把我們也埋了,那就追認個黨員,做個烈士吧。鎮長說:快朝空里呸,呸呸呸!朝空呸唾沫是避邪祛晦的,鎮長呸了,帶燈和竹子都往空中呸了幾口。竹子說:鎮長還這麼珍貴我們呀?!鎮長說:南河村不能出事,你們也必須給我毛髮無損地回來!

帶燈和竹子其實在三個小時後就從南河村返回了,因為天開始下雨。第一滴雨下來前帶燈在訓斥南河村的村長,村長睡了,叫了好久的門,村長的老婆回答說村長不在,但她的聲音發顫,而且斷斷續續。竹子說村長老婆咋是這聲?帶燈明白那是村長和老婆正做那事,也不說破,繼續敲門。村長終於起來開了門,聽了帶燈的通知,卻說沒事沒事,五年前櫻鎮的那場洪水,所有沿河村寨有垮了堤的,沖了地的,死了人的,南河村就啥事都沒有。帶燈說:上次沒事不等於這次沒事,如果你還這樣麻痹,我現在就重新任命個新村長!村長說:我是群眾選出出來的。帶燈說:咋選出來的你明白我也明白,我可以讓你上台也可以讓你下台!村長不吭聲了,把手裡的鑼敲得咣咣地響。就在這時候,啪的一下,什麼東西砸下來,地上的浮土躥上一股子白煙。村長說:誰扔軟蛋柿?接著又是三下砸聲,才發現是雨顆子。雨顆子有銅錢大,一顆就砸在竹子的肩頭上,濺出一朵水花。往天上看,天上原來已經有了烏雲,烏雲並沒有翻滾,而緩慢地由西朝東漂移,就像開春時河裡融化冰層。已經是太久太久沒有看到這樣沉重漂移的烏雲了,雲白著紅著實在是簡單枯燥,雲烏著才顯得這麼豐富和壯觀。帶燈說:哎呀,真是下雨了!隨之雨就唏哩嘩啦下起來,先是一層白霧,再是白霧散去,一片黝黑,再是黝黑也退去,突然光亮非常,而地上嗞嗞嗞地響過之後就開始起了水潭,水潭越積越深,潭面上有了無數的釘子在跳。

村長的鑼能敲爛,把村民敲出了門。雨顆子在炒爆豆似地砸磕著房上的瓦已經使村民醒來,出門見天色已亮,瓢潑的大雨,以為是村長敲鑼慶賀著下雨,也都拿了臉盆、簸箕、搪瓷碗猛烈敲打,歡呼跳躍:啊下雨了!下雨了啊!在院門口的場子上跑,村道里跑,跑著跑著跌倒在地上,也不爬起,而手腳分開平躺了,這個問那個:是天可憐了咱老百姓嗎?那個問這個:是黃書記一來天感動了?!人似乎就是一棵樹,一叢草,讓雨淋吧,讓水泡吧,那一身的皮膚都綠了,頭上的頭髮也生出了葉子。村長開始大聲地叫罵:躺到地上死嗎?起來,快起來!一組二組的人都去村後查看山坡,三組四組五組的人跟我到河堤去啊!噢,噢噢喲,防滑坡啊!防決堤啊!躺在地上的人才哦地起來,一部分人往村後跑,一部分人往村前跑,雞鳴狗叫,雨聲嘩嘩,腳步嘈雜。有人在問:才下起雨就防洪呀?村長說:快跑,快跑,啥時候能不防旱防洪防綜治辦呀?!帶燈說:你說啥?你給我說啥?!村長停了一下,拿手扇自己嘴,說:說錯了,防上訪,防旱防洪防上訪啊!

帶燈和竹子跟隨著村民先到村後查看了山體,又趕到河岸查看了河堤,然後就要趕回河北岸的鎮街。經過河灘,看見了沙廠里有上百號人像是一堆沒頭蒼蠅在搬移洗沙機,在搬運洗出的沙,在搬動那些亂七八糟的木頭、篷布、鐵網子、杴、钁、抽水機、架子車、水管子。元家五兄弟不停地吼粗聲:快,快,快呀!那是讓你肏自己老婆哩,你慢騰騰的?!元老四手裡還握著一根柳條子,抽打著那些手腳不利索的打工者。

雨連續下了四天四夜

四天四夜裡雨大得像是拿盆子倒,鎮街上的人家先還拿了杴把後檐流水往尿窖子里引,尿窖子里都干著;引了流水就用不著去河裡挑了,可尿窖子很快就灌滿了,趕緊攔水道,攔不及,尿窖子里的糞便就溢出來和水道的水一塊往村道里流,村道里的水也流不及,倒灌著進了街面。一個夏天都沒見到蚯蚓了,路面上突然有了那麼多蚯蚓,都拉長了身子,竟然長到半尺一尺的。老鼠在跑,蛇也在跑,老鼠和蛇攪在一塊跑,老鼠跑著跑著就被水沖得沒影了,而蛇從水面掠過去,爬上了樹,樹上滿是蛇,還有一疙瘩一疙瘩的蒼蠅。把豬把雞把貓把狗都往牛棚里趕,老年人開始燒灶做飯,要烙些煎餅以備急用,但柴禾全濕了,死活燒不著,只冒煙,煙從煙囪里又出不去,嗆得滿屋裡都是咳嗽。小孩在屋階上尿,他感覺老是尿不完,看見了院子水潭上有明滅不定的水泡兒,跑去用手掬,雨一下子打得跌倒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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