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星空 第十三章

王香菊和郭槐花

半夜裡,白毛狗使勁地咬,鎮長在院子里大聲喊人,說是松雲寺坡灣後的雞公寨來了電話,那裡起了火,所有人員趕快去救火。

救火救了三小時,所幸是火沒有引燃山林,只是燒了三十畝麥子,又燒傷了村中婦女王香菊。

王香菊是個寡婦,村支書老惦記她。她在門道里紡線,支書一晃一晃披著襖過來了,靠在門框上給她面前扔了顆杏兒,她拾了杏兒扔了回去。支書又扔個金戒指,她又把金戒指扔了回去。支書就惡了王香菊。麥地遭旱後,支書管著水渠的水,給別人家的麥地都澆灌了,就不給王香菊的地里澆灌,王香菊的地里麥子就枯成了柴禾。王香菊把麥子全拔了,堆在那裡又想燒成肥料,燒時怕烤了旁邊的核桃樹,抱著一摟已點著的麥草往地邊移,沒想那裡一個深坑,把她掉了進去,抱著的麥草在慌亂中抖開,一部分引燃了別的地里的麥子,一部分也掉進深坑燒著了她。王香菊把頭髮眉毛都燒得沒有了,臉成了個包公,最後從深坑裡拉出來送去了鎮衛生院。

而鎮政府的人回到大院,天剛亮不久,鎮中街村的郭槐花就到綜治辦來了。她遲不來早不來,帶燈和竹子要出門時她來,她來討要二百元錢。帶燈就給了她二百元錢。原因是她又去縣上了一趟,還是說她在縣招待所當臨時服務員時一件鴨絨襖被盜,告公安不作為,破不了案,縣上就批下文讓櫻鎮綜治辦給二百元算了。帶燈故意沒給,因為郭槐花太多事,可能是她沒結婚時被懷疑懷孕而被村長拉去孕檢過,氣得有了些毛病,後來從招待所被辭退後回來,她感冒買葯沒治好,告衛生院,要退她交的十元錢,在鎮政府告狀時翟幹事把她推出了大門跌了一跤,她說她回去肚子疼,懷上的娃娃流產了,又來告,她丈夫打了她也告。反正她啥都告,都是不上秤的事,縣上和鎮上也不登記,也不當回事。

帶燈給了二百元,郭槐花走了,走的時候頭上的發卡掉下來,帶燈拾起來給她別上,說:你走好,不要崴了腳又來告。郭槐花說:你把狗攔住,別讓它咬我。

六斤也死了

帶燈趕到南河村,通知了那幾戶人家去河灘篩沙,那些人不相信,反覆證實了這是真的,就往家裡拉著說給做飯吃。帶燈不去,說她已經吃過早飯了,那個光頭就從他家把一頭奶羊拉來,說他媽癱在床上了,他專門買了這羊每天給他媽擠一碗奶喝的,今日不給他媽喝了,給帶燈喝,就當場擠羊奶。這時候竹子和沙廠的四個人抬了抽水機來到村口,擠下的羊奶她也沒喝,就一塊往南勝溝去了。

到了南勝溝村,已過了中午飯時,村裡人都來看稀罕,念叨著帶燈和竹子好。帶燈說:這是政府配的。他們說:啊,政府好!還要給政府放一串鞭炮,但沒有鞭炮,就拿了牛鞭子連甩了幾十個響。

村長當然要請帶燈他們吃飯,飯是用煮熟的土豆在石臼里砸出的糍粑,酒是自己釀的苞谷酒。糍粑並不好吃,需要多調些辣醬和醋提味,舌頭攪動兩下就得趕緊咽下去,但那辣醬也太辣了,帶燈吃著還可以,竹子就不行,伸著舌頭,還直拿手往嘴裡扇風。酒入口有些苦,而且略有炒焦的紅薯片子味,而喝過三口,反覺得越喝越香,帶燈喝了五盅,竹子竟喝了八盅,臉紅得像猴屁股。正吃喝得王朝馬漢,一個人在院牆豁口處給村長說:拿進來不?村長說:拿來拿來!那人拿進一卷紅紙,村長說:你們鎮幹部是要有政績的,我讓寫了感謝信給你們,你們帶回去貼到鎮政府大院里讓他們看看你們的功勞!紅紙展開了,上邊並沒有一個字,全是酒盅按上去用竹籤蘸墨畫出的小圓圈。村長說:村裡沒人能寫字的,能寫字的小孩子字又寫得狗渣渣草一樣,畫圓圈也是字么,我們春節貼對聯也就這麼畫。竹子嘎嘎嘎地笑,笑得所有人先都莫明其妙,後就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村長便又說:啊,喝酒,喝酒,沒啥能感激你們,我把我喝醉來表達個心情!拿了碗讓倒滿。帶燈說:別人醉你不能醉,下午你們去安裝抽水機,早早抽上水是正事,我和竹子就不再管了。

帶燈和竹子是吃了飯翻過山樑,去背面的東岔溝村要去看看那十三個婦女。但帶燈和竹子沒有想到東岔溝村出了大事,六斤在大前天死了。

六斤死於旋空犁。因為天旱要儘早犁地種春苞谷,東岔溝村人都使用旋空犁。旋空犁是前面有一米直鐵杠子,杠子上很多鐵刺旋轉刨地,稍後是一張犁鏵,耕出溝道下種。用老式的牛拉犁得耕兩遍,旋空犁一過就行,一小時就可以耕半畝。但旋空犁怕掛倒擋,油門大了後退快,稍不留神掛人褲腿。六斤在犁地時千小心萬小心,偏偏是犁到土塄邊,就把褲腿掛住了,而旋空犁還在往前沖,連人一起翻下土塄,還是人先落地,旋空犁砸在人身上。六斤的屁股上被挖去了一塊,頭更被砸扁,當時就死了。

帶燈和竹子趕到六斤家,六斤半小時前剛剛入土下葬,埋在自家屋後的崖根。為她下葬的村人還在院子里吃飯,那十三個婦女也都在。她們給帶燈和竹子盛飯,帶燈和竹子不吃,要去墳上看看。跪在墳前了,帶燈說:老夥計……哭起來,十三個婦女也全哭了。

黃昏的時候,帶燈和竹子才要回鎮街,十三個婦女相送,她們都回家又拿了土雞蛋,帶燈說她不收雞蛋了,她們說:這雞蛋不要錢,送你的,你老夥計死了,你就認我們也是老夥計。帶燈受感動,也就說了關於申報賠償的事,可能還得你們的男人選出代表去找包工頭出示個在大礦區打工的證明。十三個婦女聽了,卻發愁讓哪個男人能和帶燈竹子去找包工頭呀,因為都卧炕不起。帶燈說:那我聯繫一下老街道的毛林,如果毛林肯去,你們的男人就不用跑動了。十三個婦女又是一陣天呀地呀菩薩呀叫,再是仰著臉給帶燈和竹子笑。笑了一陣有的就咳嗽,有的捂著個額顱,帶燈說:有病著?她們說:是人咋能沒個病的,沒事。竹子說:我們主任會看一些小病的,讓主任看看。帶燈一一為她們號脈,盤問病情,比如吃飯怎樣,大便稀稠,睡覺可好,月經來得準不準,就開藥方,叮嚀先抓三至五服中藥吃吃。她們說雖然這兒不舒服那兒難受的,可還能吃能走的,就不吃中藥了,抓中藥要花錢,何況還得去鎮街,也走不開。帶燈搖了一陣頭,只好教她們一些按摩的辦法。

竹子也覺得稀奇,她還不清楚帶燈會這麼多的按摩,也就用心記下來。

如果夜裡睡不著,睡著又多夢,在耳垂劃個井字,靠臉的最下點空位按摩。如果心跳得厲害,發潮發慌,手中中指自然彎曲所定的點叫勞宮穴,在勞宮穴按摩。如果胃疼了按摩十個指頭蛋,尤其在中指尖的指甲下用力掐。後腦疼在後腰子那兒按摩,前額顱疼在胃部那兒按摩。頭兩邊都疼,是那種一跳一跳地疼,是左肝右肺滯氣所致,輕輕按摩肝肺外部。落了枕,脖子是歪的,拿擀麵杖在脖頸上來回碾。腰椎疼,趴著躺下,讓人在大腿根抓一條筋,抓到了,猛地一提,不要怕疼,只疼一下腰就可以直起來了。眼睛上火出了肉疙瘩,拿老鐵門環或鎖子輕輕磨擦,脊背僵著疼,就提整個後背的皮,或者拿木梳子背來回刮,能刮出一片紅疹子出來,立馬就輕省了。

再見二貓

回來的路上,聞到了苦艾的氣息,抬頭往路北邊的土峁上看去,果然那裡長著一片子艾。帶燈說:天旱艾倒長得快,我去采些,回去插到咱綜治辦。

楊二貓卻黑水汗流地從土峁左側的小路上爬了上來。帶燈說:咦,你這逛山,到哪兒耍錢了現在才回家呀?二貓說:我是想耍哩,腰裡沒錢么。帶燈說:你知道六斤是我老夥計,她死了你也不去幫著葬埋?二貓說:聽說是六斤死了,她還算是我媽娘家的一個侄媳婦哩,可我在莽山那兒看林防火呀,沒時間么。這不,趕回來取被褥還得連夜再去。帶燈說:編,你給我編著說謊!兩岔溝的人到莽山去看林防火?!二貓說:這是真的,誰哄你是豬,閹了的豬!帶燈說:誰叫你去的?楊二貓說:這我不能告訴你。帶燈有些生氣,說:給了你錢,又辦了低保,我給你的任務呢?楊二貓說:我給你完成著哩。他王后生是來過,他一來我就跟著,還跟著去東岔溝村,他嫌我跟他,罵我,我也罵他,嚷嚷著他是靠上訪掙錢哩,村裡人就都避他。他罵我是跟屁蟲,是攪屎棍。帶燈說:他才是攪屎棍!楊二貓說:他是攪屎棍!可人要有良心的,他對你和別人是個禍害,對我卻帶福。帶燈說:你個沒原則的,還給你帶福?楊二貓說:沒有他,你能肯和我說話嗎,能給我低保和錢嗎?帶燈說:誰困難鎮政府都管哩,你別他給你吃一根紙煙了,你就把我交代的事黃了。楊二貓說:一根紙煙把我打發呀?他尋到我讓我去看林防火……帶燈說:你說啥,你說啥?楊二貓說:啊啊,我說漏嘴了。低頭就要走,竹子抓住了他後肩,他一掙脫,竹子只拿了他的破褂子。楊二貓又捨不得他的破褂子,又回身來說:那我乾脆都給你說了吧。他說鎮長讓他去莽山西坡那兒看林防火,每月給四百元,他又雇我替他去,每月給我二百元。帶燈說:有這事?楊二貓說:我不哄你。帶燈愣了半會兒回不了神,說:讓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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