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星空 第十二章

講故事

買了些葯去送給毛林,路上竹子給帶燈說了個故事。故事是一個人追一隻土撥鼠,土撥鼠上到樹上又掉下來,驚跑了樹下一隻兔子,那人就去追兔子。

帶燈給竹子卻說了個真實事。她丈夫開始學畫時,學畫老虎,畫出來像個狗,把狗再畫著畫著畫成了豬,豬還不大像,乾脆就全塗了墨畫成夜。這夜如瞎子一樣黑,沒月亮也沒星星。

會議室安裝視頻

過了三天,鎮街上的櫻桃還在賣著,南北二山已經有人挑著擔子開始賣杏了,白仁寶買回了一臉盆杏,招呼縣上來的工人。

工人在鎮政府會議室里安裝視頻。

縣上去年已經在城關和平川道的鄉鎮里安裝了視頻,而櫻鎮遲遲沒有,突然間來了人給會議室里安裝,大家都跑去看。馬副鎮長吃了三個杏,還把杏核砸著吃了仁,說:縣上終於重視咱偏遠鄉鎮了,以後晚上就不寂寞了,想看啥都能看啥。鎮長說:這是便於傳達縣上指示和查崗用的。馬副鎮長說:是傳達指示和查崗的?以前縣上領導到鄉鎮來,都是騎自行車的,因為路途遠,必須得住幾天,至少也過一夜。後來有了小卧車,當天來當天回。現在安裝了這玩意兒,這就是說連小卧車都用不著來了?!侯幹事就說:咱們縣委書記上任兩年了我還沒見過活的哩。馬副鎮長說:啥?!侯幹事說:啊,活人,活生生的人沒見過。馬副鎮長說:你見書記幹啥?你只認鎮長,給鎮長負責!侯幹事說:我給你負責,你給鎮長負責。

果然當天的下午,縣防災指揮部就召開了視頻會議。防災指揮部是新成立的,縣長兼著主任。會議之前,鎮長講了視頻的作用,並要求一旦接到縣上有關部門要召開視頻會議通知,需要參加的人員必須到場,按規定至少三人,包含一名副職以上的鄉鎮領導。還講了視頻不同於看電視,參加會議的人能看到縣上做指示的領導,縣上做指示的領導也同時能看到參加會議的人。縣西的雙柳鎮曾經發生過因視頻時辦公室兩個幹部在沙發上親嘴事件,鎮書記和鎮長雙雙被處分。鎮長這麼一說,大家倒緊張了。馬副鎮長說:這是監控了么!咱都帶上筆和本子,認真聽,認真做記錄,不要交頭接耳,不要打瞌睡,不要窩倦在椅子上。帶燈說:也別手在懷裡亂撓!帶燈在說戲謔話,但大家倒沒人發笑,馬副鎮長還說:虱子再咬,都不準捉!

防災指揮部通報旱災狀況:面積非常大,波及了全省十二個縣,現南部的三台縣、雙流縣麥子全部乾枯,西北邊的合洛縣發生大火,燒毀了一千三百多畝山林,西邊的大礦區一帶,因開礦遺棄的廢洞多,乾旱後水位極度下降,河水斷流,水庫沒水,田地無法灌溉,連人畜吃水都相當困難。而本縣旱情目前相比於別的縣還能好些,但天氣預報近期仍沒有下雨的跡象,需要及早查泉井、澇池、河道、水庫蓄水情況,以防再繼續乾旱下去人畜用水斷絕。另外,各鄉鎮要有山林防火員,建立觀察站,籌備好人力物力,一旦發生火災及時撲滅。並要求能灌溉的加緊灌溉,如無法灌溉的只要能下種,春苞谷儘快下種。

會議開了兩個小時,為了防止離開會場上廁所,誰也沒有喝茶水,會議剛一完,翟幹事邢幹事就跑到水池的水龍頭下喝了一氣,說:真是抗旱哩,喉嚨都冒煙了。

給元天亮的信

聞著柏樹和藥草的氣味,沿那貼在山腰五里多直直的山道,風送來陽光,合起我能暈暈乎乎踩著思戀你的旋律往前走。我是來檢查旱情的,卻總想你回來了我要帶你到這裡走走,只要不怕牛虻,不怕蛇,肯把野花野草編成了圈兒戴在頭上,如果你累了,我背你走。這條直路到大葯樹下分叉處就落下去溝腦窪地,兩邊的桔梗差不多長到我的腿彎。往年雨水好,桔梗就能長到我的肩頭,開花像張開的五指,淺紫的菱瓣顯得簡樸而大氣,那蒼桑的山蔓從根到梢掛滿小燈籠花,像是走了幾千里夜路到我眼前,一簇簇血參的老葉,花成小腳形,甜甜的味兒,有著矜持和神秘。還有,一年才發一個頭的黃芪成把成把地生長,花繁星點點有些瑣碎和嘮叨。這些山中珍品,我曾讓十指挖出血,對葯的尊重是緣於我對重病不醫早已過世的父親的回憶和懺悔,所以我跟陳大夫學中醫,想用山中的奇苦之草來療救那些山裡人的苦痛。現在,天旱得這些藥草都萎靡不振地側卧了。我看見了苦李子樹,也聽到了有人在唱那關於苦李子樹的歌。我在你的書上最初讀到這首歌詞,我以為是你杜撰的,沒想到這麼深的大山裡竟真的有人在唱,唱聲在崖壁上撞來撞去,最後在溝谷里幽然消失。可我並沒有激動,看著苦李子樹又聽到了苦李子樹歌我就像被艱難搖上井的轆轤,咯噔咯噔絞出心頭的悲傷。山裡人實在太苦了,甚至那些糾纏不清的令你煩透了的上訪者,可當你聽著他們哭訴的事情是那些小利小益,為著微不足道而鋌而走險,再看看他們粗糙的雙手和腳上的草鞋,你的骨髓里都是哀傷和無奈。

今天把你以朋友、老師、親愛的人的感覺說說話,我覺得女人在處世也是以心靈的滿足踏實為最終目的。我曾以去鎮政府工作輕閑霸道而得意過,以丈夫有一技之長能掙錢而得意過,更以我認識了你如同天門中開我進入了另一個輝煌的世界,覺得我在世上完成了自己的宿命。然而命運還想把我再轉些年所以我還要想想我能幹些啥?看你的書,你對文學和社會的關懷關愛讓我心慌眼花,我是個啥人,不耐心讀書,不定睛社會,無怪乎養殖業少見養鳥,我是個鳥吧,雖然有自然的羽毛有細緻的絲肉但沒有多大用處,活該在這山野怪石上跳躍自生自滅。

啊,我瞧見了就在小路邊長著了三根麥子,所有的麥子還沒有揚花吐蕊,這三根麥子卻早早成熟了,結著穗子。三根麥子長在了小路邊,一定是山民去播種麥子時將三顆種子遺漏在這裡,使它們有了辛苦成長成熟而無人收穫歸倉的窘迫。

你是知道的,農民的一生最大的事情就是蓋房子,男人們蓋了房子就要娶妻生子,標誌著成家立業的成就和光榮。而女人們一生則完全像是整個蓋房築家的過程,一直是過程,一直在建造,建造了房子做什麼呢?等人。

南勝溝村旱得沒水吃

南勝溝村其實並不在鎮街南邊,偏西南,順一條溝一直到溝腦。南勝溝村原來人家居住就分散,每戶門前或者屋後也都有泉的,但泉水細弱,僅夠做飯、洗衣、喂牛養豬。天旱得久了,泉就幹了,吃水得挑了桶翻過山樑到背面溝底去擔。山樑的背面就是東岔溝村。南勝溝村不同於東岔溝村,東岔溝村女人多,因為男人大多患了矽肺病,需要在家伺候,而南勝溝村的女人少,一打問,沒有一個不是為情所累的,有的是姑娘,有的是已經有了孩子,都出外打工去了。帶燈說:唉,背上貼了郵票走四方。

和村長交談,村長說倒還有一處水源,就在西邊的峽谷里,峽谷太深太陡,人是沒辦法汲用的。帶燈說:能不能用抽水機?村長說:能是能,哪兒有抽水機?帶燈說:村委會有多少錢?村長說:有屁哩,前年退耕還林款我沒有發,就是想留下來以備村裡有了緊急事,十八戶聯名上訪告我,你知道這錢就全發了。帶燈當然知道那次上訪,說:是你想留下給村裡的?!村長支吾了一陣不吭聲了。帶燈提議讓各家各戶集資買一台抽水機,可和村長跑了十二戶,都不願意出錢,不是說人窮得都快要炒屁吃呀,哪兒有錢,就是說買抽水機能抽上水嗎,抽過這旱天了,這抽水機又咋處置呀?帶燈說:那也是村裡的一份財產么。他們說:村委會裡還有啥財產?!那十二頁新做水磨坊的核桃木板呢?那拉電時剩下的電線、梯子和燈泡呢?說要修東澗子的路,存了上百袋水泥,水泥又在哪?連村裡那一套鬧社火的鑼鼓,鼓破了還在,鑼都賣了銅!村長說:你說這些幹啥?他們說:集資了好過私人呀?!沒水喝了也好,都渴著,這也是公平!這一家不肯出錢,自然影響到另一家,也不肯出錢,氣得帶燈發脾氣,但發了脾氣還是收不來錢。

從東邊梁畔上的那十幾戶人家下來,帶燈就渴得要命,她不忍心去誰家討水喝,路邊的幾棵櫻桃樹還紅著,村長說:這是我家的樹。抱著樹搖,搖下一層櫻桃,兩人撿著吃。斜旁里有一處房子,一半苫著瓦,一半卻蓋著石板,住著三口人。一個是老漢子,一個是老婆子,還有一個是傻子,傻子是老漢子的親弟弟,一生未娶,跟著哥嫂過活,到背面溝底去擔水了。老婆子在門口看了半天帶燈,問:是城裡人嗎?帶燈說: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鎮政府的。老婆子說:哦,政府的,在我家吃飯吧?糝子糊湯麵。帶燈說:不吃了。老婆子說:我新磨的糝子。帶燈說:不吃了。村長說:你光耍嘴!去舀一碗漿水來給政府人敗火。老婆子說:要得要得。轉身要進屋舀漿水,後山樑就有人擔了水過來,踉踉蹌蹌,搖搖晃晃,她喊:你往腳下看著!那人回應:噢。村長說:那就是她家的傻兄弟。話未落,傻子便跌了一跤,一個水桶就滾下來,人在山樑上嘰吱哇嗚叫:石頭咬腳哩!老婆子趕緊去拾桶,拾回來了個桶底,哭腔著說:啥造孽的日子嗎,吃不到好的,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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