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星空 第五章

給元天亮的信

我覺得你是我的表哥或是我的鄰居,因為我在家族裡輩分較低,應稱你叔。但你是有出息的男人,有靈性的男人,是我的愛戴我的夢想。我是那麼渺小甚至不如小貓小狗可以碰到你的腳。我是怕你的也是恨我自己。當知道你要離開鎮街走時,我也像更多人一樣憂傷。想來想去我想一直在你要經過的路上走就能碰到你。終於見了遠遠的你,心中驚喜又無措。那天下雨。我怦怦的心跳比腳步聲都大。到你身邊我把傘嚴嚴地罩了自己,想你能看見我的羞澀。然而你走了甚至連正常的招呼都沒有。我惱自己罩得太嚴了。從此我多了點受傷的感覺,走路總好低著頭。這樣也好,我撿到過小刀鉛筆。我總盼望能撿個水筆,將來有一天給你寫信。我能寫信了,卻知道了你在城市落下腳,有家有室,我也像春夏秋冬一樣有了生活。但是在熱烈之後又是無盡的寂寥,我從未間斷地想念你如同呼吸。坐到你當年也曾犁過的凹地,屁股是實在和甜蜜,而眼睛裡卻一片空洞和茫然。我看著小鳥,想本來和你一起飛的,因了我的貪玩你飛走。我看著那穴地里的槐花開放,濃甜郁芳。蜜蜂發恨地吮吸想吞去一個春季,花卉顯然忍受蜂刺的蜇噬,但蜂兒能帶去到奢華的天地。我去離村較遠的那塊地里總會用手帕包個饃,我想你幹活歇息時要吃的,而總是我吃。有一天我靈機一動想必那隻鳥是你來吃饃的,我就留一小塊兒用樹葉墊著。

我覺得我原本應該經營好櫻鎮等你回來的。我在山坡上已綠成風,我把空氣凈成了水,然而你再沒回來。在鎮街尋找你當年的足跡,使我竟然迷失了巷道,吸了一肚子你的氣息。又看你的書而你說歷史上多少詩家騷客寫下了無數的秦嶺篇章卻少提到櫻鎮,那麼我也得怨你如何的墨水把家鄉連底漂進你心裡怎麼就沒有一投瞥愛你如我的女人?我把這連年的情思用一個石子包了投向你是泄憤的,但你看了看我了,還是生生的有情男人還是澀澀的鄰家子弟還是實實愛著我們的親人。

你讚譽我的簡訊,並說給你了許多啟發和想像,這讓我高興,可也覺得不能再說了,好比吃蘋果後臉光了是方方面面的因素,不能給臉叫蘋果。蘋果被能光臉的人吃是圓滿,蘋果不幸被豬吃了叫它光去?!

沒有節奏的聲音不是語言

平日的鎮街還安寧著,一到三六九日,逢著趕集,南北二山通往鎮街的路上就全是人,這些路大的有五條,屬於鄉道,而聯繫了這一個村和那一個村的,或者一個村的人家也散居著,從溝底到塄畔,更全是那些毛毛土路。土路似乎不是生自山上,是無數的繩索在牽著所有的山頭。趕集的人要麼掮著木頭,要麼背著裝滿各種山貨的竹簍,全低著頭,留意著路面上的石頭、樹根、荊棘,以及蜂蝶蟻蟲和黃羊狐狸留下的蹄印。偶爾抬起頭了,抬了頭就要看天。天上還有著星,半夜裡的風吹走了雲並沒有吹走星,星使他們知道天在頭上。現在鷹在高飛,很瘦的身子和很長的翅膀,飛起來是一條直線,就疑心那起起落落的是些棍子。

差不多都看到盆地里的鎮街了,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站在這條土路上給那條土路上的人呼喊,但他們相互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在手舞足蹈地說話,傳過來卻是嗡嗡一團。什麼是語言呢,有節奏的聲音才是語言吧。風沒有節奏,它是風;風吹亂了人的呼喊,呼喊沒有了節奏也就不是語言。他們只好招一招手,從坡坡梁梁、溝溝岔岔的土路上進了鎮街。風還在刮著,所有在風裡的東西,比如樹和草,比如煙囪和石碾,以及屋檐下的掛籠,伸出了院牆豁口的掃帚和晾在掃帚上的尿布片子,都在沒節奏地響,他們聽不懂。

集市上

其實,當集市熱鬧的時候,街面上人們都在說話,但說了些什麼,坐在老王家餄餎店裡了,帶燈和竹子也是什麼都聽不懂,也聽不清。這就是市聲,帶燈說:市聲如潮,洶湧而至。竹子說:市聲如塵,甚囂塵上。周圍人都側目看著,覺得不可思議,這麼個小店裡,破桌子舊凳子,她們怎麼能坐得住,還端了黑瓷粗碗吃餄餎呢?竹子說:姐,人都看哩!帶燈說:哦,咱不說成語了。老王餄餎店裡的餄餎不是泡的干餄餎,而在滾水鍋上架了餄餎床子現壓,現煮。她們每人要了一碗,帶燈卻又讓竹子到斜對面樊家鹵鍋子再端一盤肉去。鹵鍋子肉算是櫻鎮上最好的吃貨,而樊家的滷肉鍋子又是做得最好。竹子把一盤肉端了過來,也招惹了一隻游狗。曹老八的媳婦盆盆臉,卻是兩片薄嘴,在自家的雜貨鋪里說:瞧人家的生活,吃了餄餎還吃鹵鍋子!帶燈和竹子先還是把滷肉片兒夾起來,閃活閃活的,張嘴放在舌根,怕弄淺了口紅,後來大口吃喝,嘴唇往下流油,面前坐著的游狗一眼眼瞅著,說:沒骨頭!

吃畢了,掏出小鏡子再補唇膏,鏡子里能看到元家的肉鋪子和薛家的肉鋪子,都把架子支到門前。元黑眼在用刀分一頭豬,嘩啦剖開肚子了,先把一撮油條放到嘴裡吸溜咽了,然後挖心取胃,摘肝掏腸。他的動作利索,圍觀的多,提貨的少。而豆腐攤子前卻擁擠不堪,當場要吃的,買上一塊,放在盤裡,刀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划出方格,澆上辣子醋水。有筷子的拿了筷子夾著吃;沒筷子了,立在那裡嘴吞了吃。要買得多的,還要帶回家去,大都是提了豆子來換,誰就被擠著了,豆子撒了一地。上街口停了幾輛三輪車,也是被人圍了,你不知道這些趕集人啥時來的,但永遠能看到他們提東拿西地在車上占著座兒要回家。聽說他們四點前就從小溝湧向大溝的路上,乘三輪車來鎮街,然後回去又要走到天黑。三輪車主是等到車把手上都坐上了人,車後廂里一個插著一個連腿也伸出來了,這才迴轉。這種三輪車經常發生車翻事故,冬天裡翻過一次,車後退十米才跳下兩個人,別的人都是因為腿擠得抽不出來。三輪車已經開走了,還有人提著硬紙禮盒在攆,盒子上印著花好月圓的圖案,這一定是讓兒子去未來丈人家的。但他沒有攆上,提了禮盒又到下街口搭另外的三輪車,經過餄餎店門口了,還在說:你是來拉人呀還是去逛山呀?!被從鞋攤子前過來的人擠了一下,擠了和被擠了都沒發火,不滿地看上一眼,又都笑笑。這些人都背個袋子或提個籃子,急忙運動,在賣蘋果的那兒給小孩挑揀著蘋果,挑揀了卻並不買,轉身買了換季的衣服,還買包鹽。小孩仍要蘋果,就買了一個青皮蘿蔔,他們說蘿蔔比蘋果好吃。

集市在太陽端的時候,上下街人流夯實,帶燈和竹子就樂此不疲地轉悠。她們看著賣粉條人在虔誠地解說自己的粉條好,是坡地里的紅薯做的,品種不同,顏色不同,她們看著架子車上賣大白菜的說上一集是一角五一斤被哄搶了,回去老婆說轟搶了好呀,所以這一集又來了還賣一角五,下一集還想來的但大白菜沒有了。她們看見有人在偷著背走了還沒有過秤付款的貨,賣主就罵:太陽油盆子一樣在頭上照著你也敢偷?偷回去吃藥呀!帶燈嫌他粗口難聽,就幫著給照看著。後來,集市要漸漸地散,柴禾市上那些還沒賣成的人,說:便宜了,給一半價你拉走吧。她們說:我們是鎮政府的,個人沒開小灶。那人說:那大灶不也燒柴禾嗎?三分之一的價給你們了,總不能再讓我又背回去。她們看著那人的嘴唇乾裂發白,只好掏錢買了,讓自個背到鎮政府去,說:去了討口水喝!她們看見一個老漢又在叫賣自己的笤帚好,是葦茅綁的,結實耐用,賣得就剩下這六七把了。她們就問:一個笤帚幾元錢?回答三元錢。她們說:才三元錢呀,划不來呀!回答不攤本么。她們說:工夫不是本嗎?回答倒有些不耐煩了,說:山裡人么,工夫算什麼本?!到了天色將晚,鎮街的各岔路口上有了許多女人扯著孩子來接外出打工搭車回來的丈夫,丈夫抱了孩子,女人背了被卷,高興地跑往快要收場的鋪攤上一起選衣服。她們當然也生氣過,那些老婆子一直謊說是某個嶺上的,原來從縣城發的雞蛋充本地的土雞蛋賺了對半錢。有人在找老婆子們退雞蛋錢,而帶燈她們也在頭一天里買了這些人的雞蛋讓鎮長送了人。竹子說咱找老婆子爭較去!帶燈忍了,沒有爭較。那些外地來的也是賣衣服的小販,看見了她們,以為是鎮街上的住戶,就硬塞一塊小糕點或一個粽子。她們肯定不要,那些人也就不敢硬塞,說:櫻鎮上還有這麼稀的女子!

小販是縣東南的下河人,下河人說稀是罕見,也就是漂亮。竹子知道了這個詞,就對帶燈說:你是稀女子!帶燈說:弱女子!

螢火蟲的新定義

帶燈說她是弱女子,過了三天,竹子卻給了帶燈一個紙條,紙條上寫著:螢火蟲雖外表弱小無害,可它卻是個食肉動物。它的獵物通常是蝸牛。它在吃蝸牛前,將細得像頭髮一樣的小彎鉤插入蝸牛身上,三番五次地給獵物按摩,既巧妙又惡毒。螢火蟲雌的沒有翅膀,不會飛,一直保持幼蟲的卑俗形態,可它和雄螢一樣,一直點著尾腹部那盞燈。

帶燈說:這是你從字典上查的?竹子說:看到一本書,外國人說的。帶燈說:你寫給我啥意思,是說我惡毒呢還是說我卑俗?竹子嘿嘿地笑。帶燈說:那你先跟我卑俗一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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