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山野 第四章

學會了吃紙煙

更奇怪的是夢見了一回元天亮,元天亮竟然三番五次地就來到夢裡。帶燈有些恍惚。有時在鎮政府會議室開會,聽著聽著想到夢裡的事,會都散了,她還坐著發瓷。有時和竹子在鎮街上吃米皮子,竹子去把米皮子端了來。見帶燈又坐在那裡發瓷,竹子說:你咋啦?帶燈趕緊搓搓臉,說:哦,沒啥呀,白毛狗沒跟咱們來嗎?

帶燈開始了吃紙煙。

櫻鎮上許多女人都會吃紙煙,這並不稀罕,但帶燈一學會了吃紙煙,就吃得勤,吃上了癮。

她告訴竹子,她已經體會到了人的神是常常就離開了身子外出的,吃紙煙才能把神收回來。竹子便常看到帶燈能連吃兩支紙煙,然後靜靜地坐了,還閉上眼。

燃燒的雨

初春里還有些冷,能看見嘴裡鼻子里的出氣,但天上一有了粉紅色的雲了,就要下雨。雨不是直著下,而且也下不到地上,好像在半空里就燃燒了,只落著一層粉末,臉上脖子上能感覺到濕濕的,衣服卻淋不透。

這時候帶燈愛到鎮街北坡上去挖野小蒜。冬天一過,野小蒜是出來最早的菜,尤其炒了調飯,味道特別尖,打老遠都能聞到香氣。帶燈在山坡上挖野小蒜,似乎不是她在尋著野小蒜,而是野小蒜爭先恐後地全到她的身邊來,很快就挖到了一大把。有人在坡溝里唱秦腔,扭頭看了,是元家老五趕了一頭豬走過。元老五隔三岔五要到北邊山寨里去買豬,買了豬就吆回來。他吆豬是一手提了豬的尾巴,一手拿著樹條子打豬的耳朵,豬不知道這是吆著去肉鋪子殺它,而快樂地邁著碎步往前跑。帶燈就在那裡發笑。剛笑著,一層雲從山道上像水一樣地往過流,鎮長竟然就走上來,喜歡地說:啊你咋在這,給我笑哩?

因為是同學,也因為年齡比自己還小,在鎮政府大院裡帶燈是和鎮長啥話都說的,她看著鎮長滿頭大汗,腳上的皮鞋破舊得鞋頭都翹了起來,也真給鎮長笑了,說:是笑你哩,笑你又到碾子溝村看那個小寡婦了?鎮長說:又聽誰在嚼我舌根?帶燈說:老實說,有沒有那事?鎮長說:在你眼裡,我口就那麼粗呀?!

帶燈彎下腰再挖一棵野小蒜,說:你也換換你的鞋。又挖了一棵野小蒜。鎮長不好意思地用草擦著鞋上的泥。櫻鎮上的女人彎下腰了屁股都是三角形,而帶燈的屁股卻是圓的。鎮長禁不住手去摸了一下,聲音就抖抖的,說了一句:帶燈。帶燈怔住,立即站直了身,她沒有回頭看鎮長,說:我是你姐!鎮長說:啊姐,我,我想抱抱你……的衣服。帶燈靠住了一棵樹上,樹上一隊螞蟻整齊地往上爬。她說:今日咋就有這想法啦?鎮長說:我其實一直有這想法。帶燈說:瞧你那泥手,去洗洗。坡窪里有一眼泉,泉邊落滿了灰色的蝶,鎮長一走近去,灰蝶就亂了。鎮長洗手,水有些涼。帶燈說:洗洗臉。

洗臉的時候,鎮長打了個冷顫。帶燈就站在身後,說:你肯認我這個姐,姐給你說一句話,你如果年紀大了,仕途上沒指望了,你想怎麼胡來都行。你還年輕,好不容易是鎮長了,若政治上還想進步,那你就管好你!

鎮長在泉里洗了好久,甚至連頭都洗了,起來嘿嘿地給帶燈笑,然後看天上雨,說:雨咋是這樣的雨?

兩人從山坡往下走,鎮長走在前邊,跺著腳讓枯草中的螞蚱飛濺,並讓露珠全濕在自己的褲管上了,然後才叫帶燈再走。他告訴著帶燈本來這幾天鎮政府要安排今年煙葉生產工作的,縣上又來了文件,取消退耕還林補貼,再次實行坡地改修梯田,他就是到北邊幾個村寨查看那裡的坡地去的。帶燈覺得疑惑,八年前要求退耕還林,一畝地補貼一百元錢,各村寨都有指標,一些村幹部常到鎮上領樹苗賣掉了錢自己花,才使櫻鎮有了許多這方面的上訪,好不艱難地正規些了,卻怎麼政策又變了?帶燈說:變來變去的,這不神經啊?!鎮長說:改革么,就和睡覺一樣,翻過來側過去就是尋著怎麼個能睡得妥。帶燈說:那就把咱在基層的累死!鎮長說:好的是每畝又要補一百七八十元。帶燈說:鎮政府又想套取些國家資金啦?鎮長說:你這姐!有些事是能做不能說,有些事是能說不能做的么。

到了坡下石橋後村,滿空里雨全在燃燒了,燃燒得白茫茫一片,一戶人家的籬笆後,突然有鵝就跑出來,極快地啄了他們的褲管,趕緊走,鵝還窮追不捨,嘎嘎地叫。喬虎就站在門口。帶燈說:喬虎喬虎,喊住你的鵝!喬虎說:那是在歡迎哩,不啄你皮肉的。帶燈說:它把我褲子啄髒了!喬虎是換布的小妹夫,大腦袋卻留著短寸發。他一定要他們進屋去喝酒。鎮長說:那喝幾盅?喬虎就朝著屋裡給媳婦喊:有野小蒜哩,炒盤雞蛋啊!帶燈卻不喝酒,她放下了野小蒜,獨自回鎮街去。

不知怎麼,帶燈萌生了要在手機上給元天亮發一條簡訊的想法。帶燈很早就從鎮長那兒知道了元天亮的手機號,但一直沒敢打過電話,也沒發過信息。現在一萌生了要發簡訊的想法,瞬時滿心裡都瘋長了草,糊糊塗塗里發了簡訊,她一下子面紅耳赤,胸口怦怦地跳,跑回鎮政府大院,還在大院里又轉了一圈。然後進房間坐了,吃起紙煙。

山棉和野蘆開著絮花

帶燈一夜沒睡好,早晨起來腦子還糊著。她在辦公室整理全鎮的新一批低保材料,發現西川村的申報名單仍沒有報上來。她喊叫侯幹事,去西川村看看,問遲遲不報是什麼原因?侯幹事卻說他感冒了,是嚴重的感冒,一晚上的發燒,覺得被窩裡都起火,現在渾身的關節都疼。還說:你看么!讓帶燈看他的清涕流在嘴唇上。帶燈說:一到關鍵時刻,你就掉鏈子!只好到車棚里開摩托,自己去。

鎮政府有一輛小車,主要是書記坐,鎮長偶爾也坐,一般職工都是騎自行車,但帶燈有摩托。帶燈的摩托是自己買的,下鄉也沒有報銷過油費。書記曾經表揚過帶燈,會計劉秀珍撇了嘴:人家沒娃,男人又賣畫掙大錢,我要是她呀,我開小車下鄉!

帶燈去車棚里開摩托,白毛狗卻坐在摩托座位前的踏板上。帶燈說:跟我去西川村?白毛狗咕嚕了一下,好像在說:嗯。以前到平川道的幾個村下鄉,帶燈用摩托帶過狗,可今日是臨時決定去西川村的,白毛狗怎麼就知道了呢?這個世上實在是有著太多的神秘,現在是有了電話、電視人才了解了看不見的電波,那麼,還有多少隱形的東西充斥在我們身邊呀?!於是帶燈疑惑,是什麼原因竟然使自己就突然給元天亮發簡訊,今日心緒慌亂,是不是元天亮收到了簡訊,也產生了疑惑,這疑惑又影響到我嗎?

帶燈有些慌張,又點上了一支紙煙,吃得喉嚨著了火,倒覺得自己荒唐,有些後悔給元天亮發信。他不會作理的,他那麼大的人物每天可能有無數的電話和簡訊,他還在乎一個遙遠的並不認識的她嗎?

不理就不理會吧。帶燈騎著摩托沿著鎮前的河岸往西走,寒冷里有些硬氣,崖坡上的山棉和野蘆這兒一簇那兒一簇開著絮花。花色很白也很乾,像是假的,白紙做的一樣。但這花是真的,在櫻鎮整個冬季和初春,崖坡上就開放這樣的花。帶燈盼望著山棉和野蘆的花絮能在風裡飛起來。摩托騎到了西川村,花絮始終沒有飛。

帶燈說:白毛狗。白毛狗打了個噴嚏。帶燈說:我的花只按我的時序開。白毛狗不明白帶燈話的意思,村裡卻有人叫她代主任。那些老女人就站在村畔上,背著背簍,背簍上別著砍刀,卻都是雙手提在胸前,手腕子主動下垂,像是全站立了後腿張望的土撥鼠,喊:代主任,代主任!帶燈說:我不姓代,帶燈的帶也不是代替的代。她們說:呀呀,那你就是真主任!主任咋不給我們低保呢?帶燈說:你們村長一直沒報上來么。她們說:他是想把他一個侄子和娃他舅報低保的,村裡吵鬧了幾場,他是故意都不報吧。帶燈說:這我去問問他。帶燈安撫著這些老女人,問她們這是去幹啥呀,她們說去砍枯蒿子呀,就抱怨灶口咋恁能吃柴禾,是老虎嘴么。

在村長家,帶燈命令著村長要很快把低保名單和申請低保的家庭狀況材料報上來,並嚴厲地指出如果報上來的名單和材料弄虛作假,一經查出,你這村長的帽子就擼了。村長說利害他明白,鎮政府能不能再多撥兩個名額?帶燈說:多兩個名額給你侄子和娃他舅嗎?村長說:日他媽,有人給你翻是非?都由著他們了,那我當什麼村長?!這時候,縣精神文明辦打來電話,帶燈說:你想想你這村長這樣辦是不是公平?我接個電話。帶燈接了電話,電話里反覆在問你是櫻鎮嗎,是帶燈嗎,帶燈說是櫻鎮是帶燈。電話里就要求帶燈今天必須報上櫻鎮一戶文明和諧家庭名單,半月後全縣將召開社會主義新農村文明和諧家庭表彰大會。帶燈說:今天就報,那怎麼來得及,明天報吧。電話里說:你們櫻鎮工作就是疲沓!接完電話,帶燈罵了一句:去你媽的!村長說:你罵我?帶燈說:你明早就把名單、材料報到鎮政府,十二點前不來,你們村這次的名額就取消了。

帶燈匆匆又離開了西川村,白毛狗在樹下乍了腿尿尿,她給侯幹事打電話,讓趕緊到南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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