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天荒地老和天崩地裂

程錚勉強笑了笑,算是對母親的回應。聽到身後房門慢慢掩上的聲音,他手下的活計也完工了。開始只是想用手指戳她的臉泄憤,就連在畢業照上,她也是波瀾不驚的一張沉靜面孔,到了後來,竟生起了另一個念頭,這是他擁有的唯一一張有她的照片。他把自己的頭像和她的摳了出來,貼在一張空白的卡紙上,兩人頭挨著頭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媽媽說得對,這樣做真有變態的嫌疑,他把這張「合照」看了又看,十八年來一帆風順的少年第一次有了凄惶的感覺,彷彿心中缺了一塊兒,才發現身邊有些東西,真的越想得到越是抓不牢。他解得開複雜的數學題,卻解不開她的心。

她說「再見」,他就真的以為很快可以再見,在程錚看來,她回吻了自己,那心蕩神漪的雙唇相貼就是一種無聲的承諾,原來只是她帶著憐憫的告別。

她說,這是我還你的。

程錚把頭埋在枕頭裡,蘇韻錦,你拿什麼還?

「爸爸,我沒有太讓你失望吧?」她把通知書正對著父親的遺像展開,繼而又垂下眼帘,喃喃地問:「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呢?」

經歷了父親的病重和離世,這個原本就拮据的家庭早已負債纍纍。學校的那次捐款結清醫院的費用之後所剩無幾,父親去世的撫恤金和喪葬費全部用於還債也只能償還清其中一部分。雖說由她的高中母校出面,替她聯繫到即將就讀的大學,考慮到她家的困難情況,予以暫緩繳費,待到助學貸款批下來之後再進行補繳。可是家裡現在的情況是,別說生活費,就算去學校報到的路費都成問題。家裡能借錢的親戚朋友之前都借過了一輪,舊債尚且未清,稍有算計的人家,誰願意把錢再借給一個失去了頂樑柱、又沒有任何償還能力的家庭?

蘇韻錦的媽媽是個溫柔敦厚的婦女,半輩子操持家務,以丈夫女兒為天,一下子失去了依靠,除了掉眼淚,沒有半點主意。看到女兒的錄取通知書,她又是高興又是憂愁,想到未來的路不知怎麼走,更是抱著女兒在家徒四壁的屋裡嚶嚶哭泣。蘇韻錦反過來安慰媽媽不要太過憂心,再怎麼說眼前學費的問題暫時不用考慮。欠銀行的錢是付利息的,總好過欠了還不清的人情,唯一難過的是,到外省求學後,家裡只剩下媽媽孤零零地與爸爸的骨灰相伴,還不知道難過成什麼樣子。

可是有一句話,蘇韻錦沒有說出口。她不是不會為家裡著想的人,她對爸爸感情再深,但人畢竟已經去了,媽媽還年輕,後半生難道就必須一個人熬下去?她在身旁的話,以媽媽的性格,勢必是咬了牙也要守定女兒過下半輩子,絕不可能再考慮自己的事情。蘇韻錦遠去求學,或許也是成全媽媽的一種方式。

蘇韻錦沒有時間憂愁,誰都靠不住,她得為自己和這個家打算。她家附近有一個紙箱廠,時不時有些疊紙盒的手工活外包給周邊閑散的家庭勞力,她也去領了這份活,媽媽在外面打零工,她整個暑假就留在家裡疊紙盒。每疊十個就賺五分錢。蘇韻錦從早上六點做到晚上十一點可以完成1500個左右,把這點微薄的錢累積起來,再加上媽媽左拼右湊起來的錢估計足夠路費和頭兩個月的生活費。

那天,蘇韻錦抱著最後一批完工的紙盒去廠子里交貨,結算的時候,負責人塞給她三百五十塊錢,蘇韻錦愣了愣,她自己明明也計算過,至少不會低於四百五十塊,怎麼平白就少了一百塊錢?她猶豫地問那人是否算錯了,對方回答她說,因為她交上來的成品有一部分是殘次品,所以必須扣除那些錢。

蘇韻錦很難接受這個說法,她做事一向很仔細,為了減少出錯,每次交貨前她自己都會檢查一遍,發現有小瑕疵的都會挑出來重做,那些收貨的人當時也都說她手工做得很細緻,再說,即使有殘次品,也決不至於要扣除一百塊那麼多,這些錢幾乎足夠她半個月的生活所需。她不是潑辣的人,但這時也必須據理力爭,於是一再懇求對方算清楚一些,至少告訴她哪一部分是殘次品,好歹讓她看看,眼見為實。

可對方哪兒把她這個一說話就臉紅的小丫頭片子看在眼裡,直接回絕說次品都處理掉了,就三百五十塊,愛要不要,不願意的話就把她交上來的紙盒再拿回去,前提是,必須要扣除材料費。

這明擺著就是欺負人,看準了她不可能把已經疊好的成品再領走,難不成還能當廢品賣了。蘇韻錦想起將近兩個月來自己沒日沒夜地勞作,雙手不知道被那些厚卡紙割破了多少回,臨到頭來還得吃個啞巴虧。然而她又有什麼法子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總不能為了面子扭頭就走,三百五十塊對於她而言也很重要,誰讓她沒錢?

在對方不耐煩的眼神里接過錢時,蘇韻錦口腔里全是苦澀的味道,並非心理作用,是真實的苦味,彷彿膽汁都倒流了一般。

走回她家所在的教師宿舍,單元樓下好像有人彎腰向納涼的李阿婆打聽著什麼,阿婆比手畫腳地說了一大通,看到走過來的蘇韻錦,笑著朝她的方向一指。

那人就直起身子,勁瘦的高個子,皮膚被曬得黝黑,戴著頂白色的棒球帽,帽檐壓得略低,但蘇韻錦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朝她走來,起初步子邁得很大,臨走近又慢了下來。蘇韻錦近距離打量他,五十多天沒見,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臉上沒什麼表情,嘴唇抿成有些冷漠的線條。

「你來……」

「我來……」

蘇韻錦低頭,讓他先說。

「我是過來練車的,剛拿到駕照。」程錚的聲音聽起來漫不經心,「到你們縣城的路上車比較少,正好可以來回練練,順便……來看看,這麼巧遇上你回來。」

蘇韻錦不知道怎麼接這個話,在她家的單元樓下遇到她回來,如果沒有「這麼巧」,他會不會直接找上門去。而且她所在的縣城離省城雖不遠,但高速還在建,僅有的一條二級公路以路況糟糕聞名,縣中所在的位置更是偏僻,他要有多大的練車熱情才能一路顛簸著「順便」到此一游。

程錚彷彿也覺得自己的話不怎麼站得住腳,煩躁地說道:「好吧,我特意來的。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你太陰險了,拿我當傻瓜逗著玩兒!」

「你愛怎麼說都行。」蘇韻錦站在樹蔭下,像避開烈日一樣避開他咄咄逼人的視線。

「我就這麼討人厭,讓你恨不得離我越遠越好?」程錚的喜怒哀樂鮮少避人,他生了一個半月的悶氣總算找到了宣洩的途徑。

蘇韻錦說:「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填的都是我認為理想的學校。」

她也昏頭了,顧不上這樣的說辭明顯有欲蓋彌彰的嫌疑。

「那好,你就去你『理想』的學校,有多遠去多遠,還真以為誰離了你不行!」他一賭氣,話又難聽了起來,可蘇韻錦並不生氣,她只是有點難過,說不清為誰。

「恭喜你考上那麼好的大學。」程錚的情況她多多少少也有耳聞,那是他們所在高中的榮耀之一。

他冷冷道:「用不著你恭喜……我走了。這邊的路破得跟狗屎一樣。」

程錚說了要走,人卻不動,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還是他先敗下陣來。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很是粗魯地往她面前塞,「這個,給你!」他惡狠狠的樣子彷彿要給她的是個點燃了引信的炸藥包。蘇韻錦沒有接也避讓不及,他又是胡亂地一塞,信封連帶著手的力度像一記重拳砸在了她的胸口。

蘇韻錦低呼一聲。程錚只知道自己不小心打中了她的身體,手到之處異常柔軟,還沒反應過來就趕緊收回手,驚慌失措地問:「你沒事吧,很疼?」

蘇韻錦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他的力道沒個輕重,這一下還真是疼,但更要命的不是疼,而是他打中的那地方,她捂也不是,揉也不是,難受得弓了弓背,一隻手捂住了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的臉,那種在他面前想要去死的心情又回來了。

程錚好像也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羞愧交加之下,先前裝出那副又酷又拽的樣子早沒影了,活脫脫被打回緊張局促的原型,彎下腰想要透過她遮住臉的手看她的表情,話也說不利索。

「怎……怎麼樣呀,真……真的很疼?要不去看看……不,不是,我不是說我要看,我是說去看醫生……」他又有脫鞋抽自己的念頭了,看了醫生怎麼說,就說他想給她錢,卻打中了她的……男醫生還是女醫生?傷到那裡該怎麼處理?總不會貼塊膏藥吧。他被自己想像出來的淫靡畫面嚇到了,真該兩隻鞋都脫了,左右開弓地抽,又恐怕抽出鼻血,不好收場。蘇韻錦竭力忍住想要去揉一揉的念頭,連連深呼了幾口氣,那股疼痛的勁才漸漸緩下去了,但想死的念頭只增不減。她扶住身旁的樹榦,暗道要冷靜,要冷靜,別和他計較。半晌才說出一句話,「算我求你了,離我遠點行不行。」

程錚當真跳著退了一步,頂著大紅臉,總算想起了自己萬惡的手上還拿著什麼東西,「這個你拿著。」

其實蘇韻錦看了一眼那個信封,大致上已經知道裡面是什麼,看厚度,想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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