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原諒我自私

參加媽媽的婚禮會是什麼感覺?恐怕有體會的人並不多。婚禮的前一晚,媽媽在一天的忙碌之後睡著了,在她均勻的呼吸聲中,韻錦的意識卻清醒得讓自己難受。

由於她的房間不得不讓給了程錚,她這兩晚都跟媽媽睡在一起。韻錦不敢翻來覆去,怕自己的煩躁不安驚動了連夢中都露出笑容的媽媽,實在無法入睡,只得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起來,到客廳倒了一杯水。直到熱水的溫度透過玻璃杯傳遞到她的手心,她才覺得自己終於又握住了一些實在的東西。

小地方的夜晚,連燈光彷彿都隨人睡去了,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靜,韻錦輕輕坐在老舊的沙發上,沒有開燈,難以視物的黑暗讓她錯覺爸爸還坐在身邊。曾經爸爸和媽媽的相濡以沫的感情是她最嚮往的,原來,什麼都會改變,天長地久到底是什麼?世界上有什麼永恆的呢?

一側小房間的門有了輕微的響動,看來還有人和她一樣深夜未眠。韻錦漸漸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看到程錚站在房門口朝她打了個手勢。她想了想,放下水杯,跟著他走到了家裡小小的陽台上。

韻錦平靜地看著他在黑暗中的側臉,靜靜地等他發話。

程錚說:「你也睡不著嗎?」

「幹嗎用這個『也』字?」韻錦的意思是,唯一的親人明天就要跟另一個人重組家庭,但那個人不是他,他沒有理由失眠。

他忽然低頭笑了一聲,輕輕說道:「韻錦,我睡在你的枕頭上,翻身的時候還找到了你的幾根頭髮。我就想,這是你睡過的地方,即使你在,上面還有你的氣息,這真好。」

蘇韻錦啐道:「半夜三更的,你找我就為了說這些沒正經的?」

程錚靠在水泥的欄杆上:「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媽媽逗我玩,說:『阿錚呀,等你長大了,媽媽就可以把全部的事業交給你了』,我問:『媽媽把全部都給了我,自己要什麼呢?』媽媽就說:『等你長大了,爸爸媽媽都老了,什麼也不想要了。』我繼續問:『老了之後會怎麼樣?』媽媽說:『會離開。』於是我當場大哭,我不要長大,不要他們老去,不要離開。媽媽很無奈,但還是說:『不管你願不願意,每個人最後都要跟你說再見。』長大後,我想,我媽是對的,陪你到最後的那個人永遠只有你自己,但是,曾經陪伴過你的那些人存在的痕迹卻永遠不會消失。」

韻錦說:「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安慰我嗎?」

程錚笑了:「我只是看不慣你像被遺棄的小狗的模樣。」

「你不會懂我的心情。」爸爸不在後,媽媽就是她唯一的親人。是,不管媽媽是不是嫁給了別人,血緣是改變不了的,但她再也不是只屬於韻錦的,不再只屬於她們共有的那個家。

「蘇韻錦,別那麼武斷,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懂?我也許沒有像你吃過那麼多苦,但是不管是什麼出身的人,你總是說,我之間的差異讓我們不適合,但不管是什麼出身的人,或貧或富,期望愛和被愛的方面是沒有區別的。你也別拿這個理由來說我們不適合,對我公平點。」

這似乎是韻錦記憶中跟他第一次心平氣和的對話,也許是因為疲憊了,很多平時她不願意說的話也說了出來:「什麼是公平,程錚?為什麼你喜歡我,我就必須回應你?過去種種我可以不提,可是你心血來潮地到學校、甚至到家裡來找我,三番五次打擾我想要過的生活,你從沒有問我想不想要,原不願意接受,就這樣把你的感情強加給我,這就是你的公平?」

從來沒有人跟程錚說過這樣的話,從小到大,他習慣了擁有別人羨慕的東西,好的家境,好的外在,好的成績。這些東西太輕而易舉地屬於他,只有他不想要的,很少有得不到的,所以他一旦渴求某種東西,便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應當擁有。

「我以為至少你會有一點點喜歡我。」

「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有你這樣的男孩子愛過我,到老回想起來或許都覺得幸福,但我跟你在一起太辛苦了,我要的愛是對等的,可你連對我最起碼的尊重都做不到……你先別急,我知道你已經儘力對我好,你不是有意居高臨下,只是我們腳下踩著的地面原本不在同一水平線上,我踮著腳尖才能夠得著你,我不想讓自己那麼累,所以居安說得對,我不敢愛你。那天你問我,如果你願意改了你的脾氣,我們會不會有可能,我的回答是:你不需要為我改變,你很好,只是跟我不合適。如果能遇到跟你合適的那個人,比如孟雪,比如其他人,你一定會幸福。」

「謬論!」程錚譏諷地笑,卻發現每一寸面孔變得僵硬,「什麼不敢愛我?其實只不過是因為你怕付出,所以不敢去試,你就是自私鬼!」

韻錦平靜地點點頭:「對了,我是自私,所以我不會去試,你明白就好。」

媽媽的婚禮在簡單而喜氣的氛圍中進行,當天男女雙方的親戚朋友都來得不少,一團熱鬧和氣中,沒有人察覺一對年輕男女間莫名的疏離,以韻錦男朋友身份出現的程錚自然博得了赴宴親友的一致誇讚。尤其是韻錦的外婆太,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坐在椅子上拉著他的手硬是不肯放。

程錚不願意跟韻錦多打照面,就樂得承歡膝下。誰知老人家硬是讓人把韻錦尋了來,雙手各抓住他們兩人,連聲對韻錦說:「阿錦呀,這小夥子好呀。」

韻錦哭笑不得,外婆太患白內障幾年了,連人的五官都辯不清,又何以知道他好。於是她半蹲在老人身邊,半真半假地問到:「阿太呀,你說他好在哪裡?」

老人喜滋滋地說:「他不是叫陳真嗎?陳真是好人吶,幫著霍元甲打日本人……」

韻錦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程錚則半張著嘴,完全失去語言。

笑歸笑,外婆太鄭重地抓過兩個人的手疊放在一起,說道:「我老了,不知道還能活幾年,如果你們結了婚,外婆太還活著,一定要親自來告訴我。」

程錚看著韻錦不語,韻錦則用另一隻手輕拍老人的手背,哄著承諾道:「阿太,你放心,一定會的。」

看著老人心滿意足地笑開了花,韻錦在心裡默默地說:「對不起,阿太,也許永遠不會有這一天。」

媽媽婚禮結束的第二天,程錚返回了省城的家,不久,韻錦也回了學校。媽媽自然搬到了男方家,韻錦也跟過去住了幾天,他家的環境跟她們那箇舊房子相比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叔叔對韻錦也很關照,那關照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韻錦深感自己客人的身份,既然是客,就不應該久留。

大三開始後,韻錦做家教輔導的那個小女孩上了初中,她也就結束了使命。由於媽媽和叔叔都不同意她再申請助學貸款,執意要付她學費和生活費,韻錦先前的拒絕惹來了媽媽的眼淚,她哭著說:「韻錦,就當是讓媽媽心裡好受一些。」韻錦不是泥古不化的人,她知道這種時候接受是對大家都好的決定。

生活的壓力不再那麼大了之後,她的時間相對多了起來,在系辦的工作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也就繼續做了下去,只是她在不經意抬頭間,再也看不到那個有著清澈笑容的人。他畢業後,聽說還是順利進入了永凱,曾經讓她想到天荒地老的一個人,畢竟是慢慢失去了聯絡。

至於程錚,在整整一年的時間裡,她沒有再見過他,關於他的隻字片語,也是透過郁華那裡得知,無非是些他在某某設計比賽中獲獎的消息。他一向是出色的,在遠離她之後,他還是那個擁有一切的程錚,也許他也會慢慢淡忘,那個他曾經愛過,卻又帶給過他失望的女孩。

大四那年的春天,一場突如其來的非典席捲全國,幾個人口密集的大城市成為了重災區,韻錦所在的城市也不例外,不斷攀升的患病人數和死亡的陰影使得人心惶惶,人力在自然災害和疾病面前顯得脆弱無比。

韻錦她們學校也不是安全島,自從一個大二的女生到另一個城市探望男友返校一直高燒不退,被送往醫院確證是感染了非典後,全校陷入恐慌之中。接著有幾個學生因為具有發熱癥狀,被陸續隔離,這種不安到達了頂峰。

學校採取了一系列應急措施,嚴格限制在校生外出,每日派專人查房,在宿舍里噴洒消毒水,檢查體溫,但似乎仍然未能遏制住大家驚恐的情緒,校內傳言此起彼伏。

就連韻錦的舍友小雯都因為與那名被確診患病的女生有過近距離接觸而被送進了學校醫務室隔離觀察,六個人的宿舍只剩下五人,除韻錦外,其餘四人無不緊張地整天抱著電話這惟一與外界溝通的工具打個不停,她們各自的父母、親戚、戀人、朋友也紛紛致電噓寒問暖。

韻錦心裡不是沒有焦慮的,她朋友不多,親戚長聯繫的也少,惟一可以牽掛的人只有媽媽。媽媽總該給她一個電話呀,然而,那麼多天以來,她從來沒有接到過打給自己的電話。她沒有手機,於是便疑惑是因為宿舍電話老是佔線,媽媽打不進。好不容易找到話機閑置的機會,便撥通了媽媽「那邊」家的電話號碼,一連幾次都沒有人應答。

韻錦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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