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番外二 心結

「你要把店轉讓出去?」桔年手裡還攥著剛脫下的工作服馬甲,面露愕然。

方燈說:「確切地來講,我是想把店面轉讓給你。」

「我?」桔年知道自己重複老闆講話的樣子一定呆到了極點,她局促地笑了笑,「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我不會再回來了,除了你,我不知道還有誰更適合做這裡的下一個主人。」

桔年沒有吭聲。她在這家布藝店整整幹了八年,從一個普通的店員到店長,早已經把這裡當做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她兢兢業業地工作,哪怕店裡的大小事宜她甚至比身為老闆的方燈更為清楚,卻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她只知道自己需要這樣一份收入,而當初因為背有前科四處找工作無門,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方燈給了她機會,更給了她信任,這才使得她得以無風無浪安然度過這些年。

現在連方燈都要走了。桔年不敢多嘴問她要去哪裡。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她的僱主和恩人,但對於對方的事她知之甚少,當然,從其他店員那裡她並非沒有聽過關於老闆的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聞,可這都跟她沒有關係。她和方燈最長的一次談話來自於到店裡應聘的那天,當時,年輕得讓桔年大感意外的女店員也是這樣把她單獨叫到店裡一側的小休息室里,問她是從哪裡學到的縫紉技巧。桔年老老實實回答說是在監獄裡,對方竟沒有流露出驚訝和懷疑,而是露齒一笑,說自己是從孤兒院學到的這門手藝。

桔年從沒有想過方燈會捨得下這個小店,因為她說過,她關於家的記憶早就模糊了,唯一清晰的只有一扇垂掛著厚重暗紅色帘子的窗,她無數次在夢裡奔跑著想要靠近那扇窗,掀開窗帘看看她眷戀的地方,然而每次都在手指觸碰到窗帘的那一瞬間醒來。那暗紅色帘子的窗口是她關於往事僅有的寄託,可惜現實中怎麼挑選拼湊,都找不到和回憶完全吻合的布料。方燈開玩笑說這就是她執意要開一家布藝店的原因。

莫非她已經找到了她的那扇窗?

桔年沒有問出口,方燈那如貓一般狡黠的眼睛卻彷彿已窺到她心中所想。

「或許是到了改變的時候。」方燈笑得很曖昧,語氣里若有所指,「我們都一樣。」

桔年不知道她刻意強調的那個「我們」暗指什麼,前一陣韓述又厚著臉皮到店裡來接她,當時距離下班的時間還有十來分鐘,他大大咧咧地進到店裡,還和與她一塊兒當班的店員聊得不亦樂乎,逗得兩個小姑娘嬌笑連連,正好被臨時到店裡看看的方燈撞個正著,他還以為來的是個客人,笑嘻嘻地上前打算給對方介紹店裡的貨品,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店長。桔年當時都恨不得挖條地縫把他塞進去。

想到這裡,她的臉心虛地泛紅了。方燈都看在眼裡,說道:「你也該為將來打算,你不可能永遠做一個布藝店裡替人打工的店長。」

「恐怕我拿不出那麼多錢。」桔年實話實說。她對這家店確實有感情,然而畢竟心有餘而力不足。

方燈說:「我對你開出的價碼並不是天文數字。桔年,我給你考慮的時間,但是要快,我等不了太久。」

一路上,桔年都在想著方燈的話。桔年是個遵從於習慣的人,改變對於她而言並不是個令人愉悅的辭彙,然而如果方燈要走,布藝店易主是必然的事,想要維持現狀最理想的辦法莫過於盤下這間店。她很難克制去想,要是她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小店會怎樣,尤其是一間八年來她日復一日投入心血的小店。

方燈開出的價碼低得超乎桔年的想像,她暗想,要是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她的老闆並不缺錢,所謂的轉讓金,更多地像是一種託付的形式。但桔年也確實是囊中羞澀。因為撫養著非明,這些年她並沒有攢下什麼錢,最後一筆積蓄也用在了料理平鳳的後事上。但是她僅有的財產莫過於幾年前斯年堂哥轉到她名下的那套房子——小和尚生於斯長於斯,困住了她所有思念和牽掛的房子。

她心裡有事,又習慣性地低著頭,走過家門口的小商店時,差點被財叔的大嗓門嚇得左腳絆倒右腳。

「我說桔年啊,你再不回來我可就要留你們家韓述吃飯了。」財叔的語氣里暗含責怪,彷彿她是個不稱職的妻子。

桔年抬起頭,果然看到韓述從財叔小商店的一圈人里閃了出來,不用說,「股神」又在向淳樸的「城中村」大叔大媽們傳經佈道了。他們對於他的熱愛要遠甚於在此生活了多年卻獨來獨往默默無聞的謝桔年。因此,桔年也不願意和搖著蒲扇的財叔解釋韓述是不是「她家的」的這個問題,這隻會引來街坊們更多的調侃。

韓述與她並肩朝老房子走去,笑著說:「我餓死了!」

「可是我吃過了。」桔年沒有騙他,她確實沒預料到他會來。事實上,幾年前他們剛有過一場爭執,更確切地說,是他剛大發了一場脾氣,差點沒又一次踢壞老屋的破鐵門,那怒氣洶洶的樣子彷彿是鐵了心要和她老死不相往來——至少她沒想到他會出現得那麼快。

「那你也得給我再做點吃的。」韓述理直氣壯地說。

桔年的聲音越來越小,「呃……我三天都沒買菜了。」

與嚴苛地講究生活品質的韓述不同,桔年素日里是怎麼簡單怎麼過,以前非明在的時候,做飯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後來非明走了,韓述又賴在她那裡好長一段時間,自己不動手也就罷了,嘴巴還極其挑剔,老纏著桔年變著花樣給他做,然後一邊吃一邊大肆點評,鬧得桔年焦頭爛額、煩不勝煩。他不在的這些日子,她樂得輕鬆,下了班就在店旁的麵館解決用餐問題。

韓述的臉色明顯變了變,桔年幾乎以為他又要不高興了。不管他在外面的樣子多得體,骨子裡還和從前一樣孩子氣,越是在熟悉的人面前越是易喜易怒,非要人哄著他順著他,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沒料到他竟也沒有發作,只悶悶地踢著腳邊的小石子,嘴裡道:「哦,好像也沒多餓。」

桔年想到那天他摔門而去,氣得渾身發抖的樣子,又見他眼前這般忍氣吞聲,不由得心一軟。「好像家裡還有速食麵和雞蛋,你要想吃的話……」

「你整天都吃些什麼垃圾食品!」

「那算了……」

「什麼算了,速食麵要用開水煮了,把水濾掉,再放調料。雞蛋要煎的,五成熟。對了,速食麵什麼牌子的?」

說著說著,他又興緻勃勃地說起了最近發現的一家很特別的越南菜館,非要哪天帶著她去嘗一嘗。

桔年笑著聽他說,在鐵門前摸索著鑰匙。韓述看到搖搖欲墜的鐵門,訕訕地搓了搓自己的臉。「我吃了飯再去財叔那找工具修修。」

桔年都想得出財叔的表情,年輕人就是精力過剩,要不老和那扇鐵門過不去幹什麼。

進了屋子,桔年放下東西就到廚房給韓述煮麵。他在等待的過程中就滿屋子地瞎轉,好像他離開了十年八載似的。

「嘖嘖,你看這裡都漏水了,難怪角落裡會長出青苔。」

「你不覺得房梁都長白蟻了嗎?說不定睡夢中屋頂塌下來把人給埋了。」

「門口的樹葉你能不能掃一掃,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裡住了個五保戶。」

他說累了,找了張椅子坐下來,不期然聽到老朽的竹椅發出詭異的「吱吱」聲,他低聲咒罵了一句,然後用剛好足以讓桔年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道:「這個地方簡直太好了,跟個歷史博物館差不多,到處都是文物,難怪你打死也不肯離開,還有犯賤的人要買票來參觀。」

桔年按捺著,就好像什麼都沒聽見。最近他們無論說什麼最後都會回到這個話題,這也是之前他們爭吵的導火索。她知道韓述不喜歡這個地方,而他之所以一再地去而復返,是因為他想要帶她一起離開。

其實韓述在這老屋也住了為時不短的日子。他父親韓院長以那種不光彩的方式退下來沒多久就因心衰而離世了,就如同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傷了根脈,在一夜之間枯竭。這對於韓述來說無異於當頭悶棍。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恨老頭子,也看不起對方的為人,可這所有的不滿都需要一個活著的韓院長來承載。韓設文的驟然離世擊潰了韓述一切的正義凜然,不管他在世時做過什麼,是個什麼樣的人,當噩耗傳到韓述那裡時,他失去的是父親,從小對他嚴厲無比但卻僅有他一個兒子的父親。他甚至不敢在父親的遺體前流淚,因為發病前幾天他媽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讓他回家,他明知道背後是老頭子的意思,卻固執地不肯去。而直到最後他也不知道是否自己的舉報成了給父親的致命一擊。

那段時間他就躲在桔年的老房子里,哪也不肯去。桔年雖知道不該留他,卻也狠不下心落井下石,兩個人原本就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更加混亂。直到韓琳回國料理父親的身後事,最後找到並帶走了韓述。

桔年知道韓述和姐姐一貫親密,她並不知道韓琳用什麼方式開解了韓述,只知道他一定痛快地哭了一場。韓琳是個明朗而爽快的女子,韓述非要把桔年帶到她面前時,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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