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三十六章 他們終於一家團聚

桔年仍是非明的監護人,在正式的手續辦下來之前,她徵得陳潔潔的同意,便在醫生辦公室里簽下了非明的手術同意書。關係手術的風險和可能導致的後遺症,醫生也向她們闡述得相當清楚。手術可能成功,也可能讓非明的生命立刻終結,即便是順利,也許她會留下各種後遺症,除了失明,還有可能行動不便,甚至癱瘓和智力受損。這些都是可能,只有一樣可以確定,那就是不管怎麼樣,非明卻再也不會是個健健康康的正常人。

陳潔潔說:「我不管,她真的熬不過去,我陪她到最後一刻,她就算殘廢或是成了植物人,只要有一口氣,我都會守著她。」

她和桔年一樣都見證過死亡,愛著的人,哪怕他不再完整,只要他活著,只要還能摸到他的臉,終歸是上天留有一絲餘地,總好過天人永隔的遺憾。

手術安排在六天以後。在非明的一再請求下,陳潔潔決定在初五那天把她帶出醫院,去她生父,也就是巫雨墳前看看。醫院那邊倒沒有實質性的阻攔,因為誰都清楚,即使她去了也什麼都看不見,但這很有可能是她最後一個心愿,也是最後一個機會。

陳潔潔並不知道巫雨葬在哪裡,所以桔年必須要帶路,非明視力受限自然行動不便,那條路並不好走,是故韓述也自告奮勇地出現在一行中。

其實,桔年自從出獄後找到過那墳墓一回之後,就再也沒有到巫雨墳前去過,她一直拒絕相信巫雨死了,也不相信他就躺在一堆黃土之下,所以她下意識地躲避著他的埋骨之地。這一次,也許韓述已經打破了她的幻想,也許是多了陳潔潔和非明,一路上她反倒坦然了些。

雖然許多年沒來,那地方還是老樣子,桔年的回憶一直繞過了這個這裡,可是她發現她仍然記得每一條小路的細節。

那天下著小雨,出行很不方便,必須要步行的距離並不算太遠,但是他們走了很久。

到了巫雨的墳前,不出意料之外,那裡已是荒草覆蓋,不留心根本無從發覺那一堆亂草這下還有一個孤冢。站在那些枯草上,桔年把位置留給了陳潔潔母女,自己並沒有走得太近。很奇怪的感覺,不管曾經多麼熟悉親密的人,他的墳墓一樣陌生而冰冷。她甚至無從感嘆,也無從悲傷,因為她心中的小和尚,從來就沒有辦法跟這裡聯繫起來。

桔年扯著差不多跟她一樣高的一片樹葉,等待著墳前絮絮低語的非明和陳潔潔。那片樹葉被雨水打濕了,是青翠欲滴的顏色,這倒是當年和巫雨一塊沿著小路上學是常見的。她記憶里的鮮活和眼前的荒涼有雲泥之別。

「不知道爸爸長什麼樣,還好,在我看得見的時候見過媽媽的樣子。」隔著好幾步的距離,非明的聲音隱約傳來。桔年不想打擾那一家人一生一次的團聚,也就在這種時候,她才發覺,在另一個小世界裡,從頭到尾,她都是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陳潔潔什麼都沒說,她一直在徒勞地試圖用手拔除墳頭上的野草和樹枝,可那上面長著的小樹樹榦都像手腕一般粗細,靠人力完全不是一時半會兒可能清除的。

韓述推著非明的輪椅,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離開時,桔年似乎看他的嘴唇若有若無的動了動,不知道在自言自語著什麼內容。

韓述推著非明從桔年身邊經過時,他眼裡有掩不住的擔憂和關切,他問道:「你真的不用過去看著嗎?」

陳潔潔對著巫雨的荒墳說道:「我說過恨你一輩子的,可是沒想到一輩子那麼長。非明病了,要是你在天有靈庇佑著我們,讓她好起來,你就再等等我們;要是孩子真的走了,你們就一塊等等我。我們總有在一起的那天,這輩子不行了,下輩子我不准你再失約……」

桔年低下頭去,鬆開手,那片葉子就掉了下來。

巫雨,就連下輩子,他也不是她的。

她用搖頭回答了韓述的疑問。

回去的時候,依舊細雨纏綿。非明淋不了雨,韓述用一把很大的傘遮擋著她,走得很快。桔年遠遠地跟在後面,過了一會兒,頭頂的天空被覆蓋,原來是陳潔潔撐著傘並肩走在她身邊。

起初她們什麼都沒有說。直到看到韓述停在路口的車,陳潔潔才停了下來。

「桔年,對不起!那幾年的牢,本應該是我去坐的。」

她撐著一把有著艷麗花朵的傘,光線透過薄薄的傘布,在兩人身上留下了各異的陰影,呼吸著的空氣中滿是潮濕的味道。

「是,你說得沒錯。」

對她們來說,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誰都沒有必要虛偽。

「我只能道歉,因為用什麼都不能彌補,所以我不求你原諒。」

「我問你一件事。」桔年看著陳潔潔,她們的身高差不多,所以眼睛是平視著的。

「這十一年裡,你有沒有過很快樂的時候?」

陳潔潔想了想,選擇了誠實地點頭。她曾經以為自己隨著巫雨死了,可是正如她說的,一輩子太長,長到有很多東西可能悄無聲息地填補進來。巫雨走後,她後來的日子並不是沒有過幸福,她無法欺騙自己,她無法欺騙如鏡子一般照見自己的謝桔年。

桔年聽到這個答案,只說了一句,「那也好。」

總算有人是快樂過的。縱然陳潔潔如何愧疚道歉,都不可能挽回桔年失去的那幾年。桔年不打算原諒陳潔潔,也不打算讓別人覺得她有多善良,只不過既然已經失去了,那麼能換回一點兒東西總是好的。就好像她丟失了生命中某個固定旅程的船票,她再也不能趕在那個鐘點抵達,可是很多年之後,才被告知,有人曾靠這張撿到的船票因緣巧合去了要去的地方。她何必再去恨那個比自己幸運的人?

不是她,就是她,桔年很早就知道,那命運里的一個劫,她們都在這個劫裡面,現在看來,至少有一個人是快樂過的,那幾年回不了頭,可總算不是滿盤皆輸。

陳潔潔低頭良久,在流淚的瞬間,微笑了起來。

就在韓述推著非明走到車邊的時候,他們都看見一個抱著小孩的男人一直等在小路的盡頭。他抱孩子的姿勢並不熟練,不用走近,桔年也猜到他臉上一定還有未痊癒的抓傷。不知道他和韓述會不會因為彼此的臉而同病相憐?

桔年推開陳潔潔的傘,獨自加快腳步走開。也許她和陳潔潔再也做不回朋友,可她寧願那張丟了就再不屬於自己的船票載著另外一個人走得更遠。

陳潔潔在桔年身後急聲說道:「桔年,快樂沒有那麼難,當他在身邊睡著的時候,就對自己說,假裝他也死了,假裝他也不會醒過來,這麼想著,結果發現自己居然也是難過的——原來這輩子不止一個人讓自己那麼難過,好在,他還會醒過來。到時你就會發現,真的,一輩子那麼長,求一點點快樂和安慰並沒有那麼難。」

周子翼提出自己開車送陳潔潔和非明回醫院,桔年沒有反對,便與他們在路口分別。陳潔潔一家背對著桔年和韓述,也許是為著之前的爭吵,他們的樣子很是彆扭,過了一會,周子翼騰出一隻手去拉陳潔潔,不料卻被陳潔潔狠狠甩了一巴掌,他把臉偏過一邊,隨即也高高揚起了自己的手,然而這隻手落下的時候卻很輕,輕得像在擦妻子臉上的淚。陳潔潔拿開他的手,探身去看他手裡抱著的孩子,就勢也輕輕地抱住了她的丈夫,兩人的手再也沒有鬆開。

非明坐在媽媽推著的輪椅上頻頻回頭看著桔年。自從她和陳潔潔正式相認後,姑姑的態度一直都是淡淡的,非明以為姑姑會跟她一起掉眼淚,雖然那樣她會難過,但是姑姑並沒有這樣。後來非明想,姑姑其實一直都是這樣的,也對,她畢竟不是自己的媽媽,離開了也好,即使她才十一歲,也知道姑姑帶著她,比一個人過日子要艱難得多。

桔年一直看著周家的車越來越遠,非明也離她越來越遠,只剩 她還在原地。

韓述在她身邊開著玩笑,「你難過的話,我不介意把肩膀借給你哭。」

桔年真的就扭過頭去,伏在離她最近的那個肩膀上痛哭失聲。

反倒是原本還笑著的那個人,就此綳在那裡,分毫也不敢再動。

韓述把桔年送回了家,桔年沒有拒絕。除夕那一夜過後,他們之間很多頭緒其實都沒有來得及理清楚,結果非明就出了事。有些事來不及說,當事人也不願意再提,於是便不了了之。直至陳潔潔出現,他們從醫院裡回來,不管多不情願,韓述最後還是收拾東西離開了她的院。這不只是因為韓述到底還是幾分心虛,到了這一步,他也實在不敢逼得太緊。人說兔子逼急了還咬人,謝桔年絕對就是只悶聲不吭但是急起來會咬得他一佛出竅二佛升天的兔子。家是不能回的,節日期間,也不好打擾朋友,所以韓述就找了個安逸的酒店暫且住下。

幾日沒到這兒來,桔年已經把院門口的桔枝敗葉和鞭炮紅紙通通清掃乾淨,可也說不上為什麼,韓述看到這收拾乾淨後更顯空落落的院子,總覺得它比幾天前更少了些什麼。也許是非明也離開了,這原本就人氣淡薄的地方更如同空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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