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三十五章 不問因由的愛

大年初一的早晨,非明被火速送回第一人民醫院。韓述的車在掛滿了紅色燈籠的街道上疾馳,身邊的一切極速地在窗外擦過,幸而如此,他才用法著看清楚那些人臉上節日的歡快喜悅。

桔年抱著非明坐在後排,一句話也不說,反倒是她懷裡的非明像在安慰兩個無助的大人,她說:「就是眼睛不怎麼看得清,其實算不上很疼。」

怎麼會不疼?非明她看不見自己的臉,青白顏色,上面都是冷汗,只不過她經歷過更疼的,痛楚在她看來已經是一種習慣。

抵達醫院後,院方立即對非明進行了各項緊急的檢查。這天住院部的病人少得可憐,幾乎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圍繞非明而奔走忙碌著,那樣的簇擁和如臨大敵,讓在外等候的桔年無法松下一口氣,反而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

孫瑾齡這天並不值班,但是接到通知後她也在第一時間趕到了醫院。韓述一見她,就跟著擠進了她的辦公室,在既是權威又是親娘孫瑾齡面前,他甚至都無心掩飾自己聲音里若有若無的哭腔,一開口就是:「媽,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孫瑾齡脫了身上的白大褂,掃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怎麼辦?膠質性腦瘤第四期,你知道有多棘手?實話跟你說了,我幹這一行這麼多年,見了病例也不少,這個病到了這一階級,治癒是非常之低的……」

「低到什麼程度?」韓述追根究底地問。

孫瑾齡坐下來,沒有說話,韓述原來抱有一線希望地在這沉默中被悄然摧毀了。他媽媽是個謹慎的人,如果她沉默,就意味著那個數字真的非常之低,乃至於她不願意說出來看著兒子難受。

「總有辦法的,媽,總有辦法的,她才十二歲不到!」韓述坐在孫瑾齡身邊,無助地央求。

孫瑾齡說:「傻孩子,疾病對於任何生命而言都是一視同仁的,它不會因為年幼或是年邁,可愛或是可惡,貧窮或是富有而區別對待。不管這孩子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但這就是現實。原本我還存有希望,等她的身體處於一個相對良好的狀態下再安排手術,儘可能減少手術風險,現在看起來是等不了啦。」

韓述心中依舊沒底。「手術成功的概率是多少?」

孫瑾齡說:「開顱手術必然是存在風險的,何況以她現在的狀況,任何一個小的意外都可能帶來可怕的後果,至於所謂的概率,不發生在她身上就是零,發生了就是百分之百。」

韓述沒辦法不去想非明在自己身邊時的燦爛笑顏,越想就覺得揪心似的疼,而他媽媽一席話時客觀而殘酷的判斷讓他充滿了無力感。

「我不能讓她死在手術台上,媽,你告訴我更好的醫生在哪裡,國內不行就國外,我不能讓她死。」

孫瑾齡並沒有因為兒子心煩意亂之下對自己專業的質疑和否定而有所惱怒,相反,她仍然溫和的看著兒子,用最平靜的語調陳述道:「那她或許不會死在手術台,而是死在路途中。」

韓述捂著臉彎下了腰。

「我剛才說的是最壞的結果,你可以凡事往好處想,在這種時候也只能這樣了,別為難自己,兒子。」孫瑾齡摸了摸兒子短短的頭髮。

「我當她是我親生的女兒。」

孫瑾齡欲言又止,於是嘆了一聲,「你難過我知道,可你身邊並不是只有這個孩子需要你關心,你去看了你乾媽沒有?還有你爸爸,昨天你離了家門之後,晚飯他都沒動幾筷子,一晚上胸悶氣短。小二,我們都漸漸地老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爸那脾氣,難道你要等他開口求你回來?」

「不是我要跟他彆扭,他把話說得那麼絕,你要我怎麼辦?」

「你就不能聽他的一次,他也不會害了你。去道個歉,服個軟,有你姐姐的事在前,他不會當真為難你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平是怎麼罵我看不上我都沒關係,但是這一回我沒錯,我不會放棄那個案子的,這是原則性的問題。媽,難道您要我明著道歉,陽奉陰違?」

「那個案子比你家人還重要?」孫瑾齡有些心痛地看著兒子,在丈夫和兒子之間,她的確是兩難。

韓述一臉的疲憊。「不是這麼比較的,我爸不也一直是那麼教義,他說人一輩子總要有些值得相信和堅持的東西,如果連這都失去了,那未免太悲哀了。我也只剩這點堅持了,別讓我變得什麼都不相信行嗎?」

孫瑾齡不語,過了一會才問道:「你昨晚住哪……住她家?」

「滿世界都是酒店,哪不能住人啊?」韓述乾笑幾聲,可都說知子莫若母,他那點小心思哪裡逃得過孫瑾齡的眼睛,更何況他還掩耳盜鈴地試圖捂住臉上如此明 顯的傷。

「這臉是怎麼回事?」孫瑾齡豈能心中一點想法都沒有,她這個兒子最看重「臉面」,小時候被他爸爸痛揍,一邊掙扎還一邊大喊,「打就打,不要打臉!」在他臉上下手,就等於老虎嘴裡拔牙,在孔雀屁股上拔毛。可這回都被抓成這樣哼都不敢哼一聲,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幹的,而她的這個寶貝兒子幹了什麼好事讓別人一個溫吞吞的姑娘下這樣的狠手,她都不願意深想。

孫瑾齡啐道:「你這個沒出息的!」

韓述果然面紅耳赤地說不出話來。

「你們啊,姐弟倆加上你爸,都是一群的臭脾氣,沒一個省心。你不是孩子了,再做那些沒分沒寸的事,小心毀了自己,到時沒個哭地方。」

韓述從母親的辦公室里出來,回到病房去看非明和桔年。非明身上連著各色的儀哭和管子,但是狀態已經穩定下來,正在和姑姑低聲說著話。韓述進去的時候正好聽到她說:「看不見也有個好處,我就不用看到李特以後長滿青春痘的樣子,有人說小時候長得帥的男孩子,長大了之後就會變得很醜很醜……」

她說的時候好像是無所謂,走近了才能看見,兩腮上全是眼淚。韓述和桔年一樣,寧願看到她像剛住進醫院的時候不管不顧哭鬧的樣子,她有權利任性和宣洩,總好過現在這個樣子。她這樣平靜,倒讓身旁的看著的人心都碎了。

陪著坐了好一段時間,韓述想到三人一早什麼都沒吃,現在已到午後,便尋思著外出找食。剛出到病房外,不期然看到一個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最近一張椅子上,那是陳潔潔。

韓述不知道她來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只是在門外坐著。陳潔潔看到他倒是沒有任何意外,甚至還點了點頭。

「你好,韓述。」

韓述此時 顧不上風度,堵在門口就冷冷地來了句:「膽小鬼!你陰魂不散地又來幹什麼?」

陳潔潔定定地說:「我來看我的女兒。」

韓述被她的態度激怒了,「你的女兒,少來了,你問問你自己配當媽嗎?」

陳潔潔也站了起來,「用不用我給你看親子鑒定?」

韓述嘆為觀止,「你跟我來這套?你有什麼權力在沒有得到孩子監護人許可的情況下進行親子鑒定?再說,就憑一張紙你就想把孩子要回去,沒這麼容易!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識趣些,反正也不是沒做過沒良心的事,要消失就消失得徹底,何必到這裡來招人討厭。」

陳潔潔沒有生氣,彷彿對一切責僅早已作好心理準備,況且她從來就是一個邁出去就不懂回頭的人,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她看著韓述說:「說實話,你討不討厭我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跟我女兒在一起。」

「你當她是小貓小狗,不要的時候就扔一邊,想起了才看兩眼。你根本就沒資格來看她。」韓述面露不屑。

陳潔潔一字一句地說道:「我 沒說我是來看她,我要認回我的女兒,以後都不會讓她從我身邊離開。」

她這樣的平和甚至是篤定地提出在韓述看來相當無恥的要求,簡直就在挑戰韓述的耐心極限,他離開病房門口幾步,譏誚地笑笑:「讓我猜猜,周家也快混不下去了,你已經到了試圖認回私生女,再賣女兒謀箋地步了?要不你們家周公子怎麼就肯帶著紅帽拖油瓶?嘖嘖,這麼說起來,你們還真是天生一對。」

面對韓述的尖酸刻薄,陳潔潔只是捏緊了肩上的包,「韓述,我感激你為非明做的一切,當然更感激桔年。所以我在門外等,我不想那麼快打擾你們。但是我知道非明的日子還有多少,我不能等太久。就算我欠桔年的,可是裡面躺著的孩子是我生的,我們才是親母女,這不是虧欠了就可抵消的。」

韓述不再跟她糾纏,於是便擱下了一句:「你要認回孩子,那就法庭上見,我告訴你,你占不了便宜。」

陳潔潔說:「韓述,你能代表桔年嗎?或者說,你能代表非明嗎?我今天來這裡並不是一廂情願,非明需要媽媽,是她選擇了我,她願意以後跟我在一起,你懂嗎?」

「你就信口雌黃吧,反正嘴長在你身上,非明會跟你?我都替你臉紅!」韓述當然不信。

他們在門外的爭吵其實都落入了房間里的人耳中,非明不再流淚,她茫然地睜著眼睛,在一片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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