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三十三章 她唯一的歸航是海市蜃樓

桔年絆在被子砌成的障礙里,用手撐著床板往後縮了縮,臉側到極限,去迴避韓述的碰觸。然後出其不意地,她撲往床沿的另一個方向,試圖脫身,好像逃脫了這張床,就暫時從她的恐懼之舟里生還,然而她的腳剛落地,整個人卻被韓述一手按了回去。

桔年的臉頓時埋在了被單上,就像把頭埋進了沙堆里的舵鳥,「別這樣,韓述,別這樣,別這樣……」

她彷彿只記得這一句,別這樣。

她也有她的心魔,噩夢一般無邊無界。

「怎麼樣,這樣……還是這樣……」韓述啞著聲音問,他知道自己現在就像最不堪的登徒子,無恥的臭流氓,而且越做越出格,可他的心,

他的手,沒有一樣由得了自己。

桔年開始掙扎,韓述的鉗制讓她如困獸一般,做瀕死前的努力。

「你發什麼神經,啊?你再這樣,我要喊了。」她喘著氣警告道。

「好。」韓述答得很乾脆。

她不會喊的,否則不會等到現在。零時已近,爆竹聲逐漸喧天而起,她知道她的喊聲註定吞沒在除夕夜狂歡的浪潮中。除了驚動睡著的小非明,她喚不來誰,可她絕對不希望非明目睹這一切。

韓述的理智飄到半空,看著為非作歹的自己。桔年的身體很熱,這熱度在慰慰他方才凍僵的魂,他看不仔細她的臉,可是想必再不會如寒玉般端凝,更不會如冰封般深寒,她再不能置身事外地漠然看著他,再也不能說,「韓述,這是我的事」,不管這是不是好事,至少是「他們」之間的事。許多年來,謝桔年是韓述心中的一道魔障,是他本能追尋的一道熱源,可當他靠近,體會到的一直是涼。

現在她再也涼不起來了,這感覺讓韓述如中毒般有種極致到癲狂的快樂,雖然他正在撕裂好不容易覆在他們身上的溫情的面紗,做著自己都不齒的事。

桔年的胸口間已有細細的汗珠滲了出來,可她還在一直試圖推開韓述的臉,她的力度和指甲讓韓述嘗到了自己臉上的傷口的血腥味,他不得不分心騰出一隻手來壓制,否則他毫不懷疑她的手指能把他的眼睛都摳出來。

在翻覆的扭纏中,韓述抓到一寸布的邊角,它不屬於被子,也不是床單的一部分,因為他摸索到了扣子。

那件衣服,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借著那雙適應了黑暗的眼睛,韓述終於確定,那是件淺色的男人的舊衣服。

桔年也注意到了這件衣服,她竟然放棄了庇護自己的身體的手,去瘋狂地試圖奪回那件衣服,韓述用身體的重量壓制著她,挪開那件衣服,

就在她竭力伸出手,只差幾毫米就可以夠到的地方。

幾厘米,桔年就像忘記了韓述在她身上胡作非為,只是伸出手,在凌亂的被單上摸索,還是差幾厘米,她的指尖就是觸碰不到它。

「誰的?」韓述埋在她胸前問。

他沒有忘記非明童言無忌說出來的那件男從的衣服時,桔年那時的臉很紅,,這一刻身上更是煮沸了一般的燙。

桔年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根本不會去回答。

而韓述卻在她的失控中找到了答案。

這是道單選題,從來答案就只有一個。

那就是巫雨。

她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地放置於枕邊,讓它伴隨自己入眠。也許那麼多年來,這是支撐她心如止水度過一個女人青春年華的唯一支點。

韓述說不出是震驚還是惹憐,難道這樣,她就可以假裝巫雨就在身邊?難道她不明白,就算是巫雨活著的時候,他未曾這樣躺在謝桔年的身邊,韓述比任何人都有資格證實這一點。謝桔年看似無欲無求地活著,其實她是個自欺欺人到了極點的可憐蟲,然而他何 嘗不是,他活著,

但他輸給一個死人,沒有一點懸念。

太多的情緒找不到出口,所以韓述憤怒。

這是他第二次接觸到她的身體,情景同樣的不堪。區別只在於前一次她醉得那樣厲害,這一回,她完全清醒著,他們肢體糾纏,雖然這糾纏,她掙扎的每一下動作都想要了他的命,一不留神之間,桔年猛然屈膝的膝蓋讓韓述小腹一陣生疼,他就勢別開她的腿,雙手捧住她的臉。

桔年緊閉著眼,韓述不知道她疼嗎,因為她沒有呼痛,沒有表情,更沒有一句話,只是殊死的掙扎。她把她的魂包裹得很嚴實,他探到她的身體,卻探不到她的魂。

可是韓述知道她至少還聽得見,他咬著牙說:「你忘了巫雨已經死了?」

十一年足夠讓當年那個男孩化為一攤枯骨,韓述就是要桔年知道,他死了,永永遠遠不會活過來依偎在她身邊。

「他沒死,他一直在我身邊!」桔年終於開口說話了,也睜開了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韓述,她也許鬥不過韓述,但是她可以讓他知道,他永遠不能取代他的小和尚,「他一直都在,只是我看不見。」

韓述大笑了幾聲,俯身上去,「他看得見?那他現在就看得見我們?就在我們身邊?」

他聽到了桔年壓在喉間的一聲驚呼,合著哽咽,她仍抗拒著他。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乎你,那他現在做什麼?他大可以阻止我啊,給我一耳光,把我從你身上踢下去,他做得到嗎?」

「韓述,你混蛋!」桔年弓起的腳再度被韓述壓下去。

「我混蛋,他什麼都好,連死了都陰魂不散。」韓述氣喘吁吁地對著看不見的地方叫囂,「你來啊,巫雨,你不是在嗎?我甚至用不著你動手,你說一句,只要說一句,我馬上放開她……要不你連話都不用說,隨便你用哪一套,給點暗示就行,什麼都可以,我馬上從身上滾開,馬上滾!」

「閉嘴,你給我閉嘴,我求你了行嗎!」

「我偏不閉嘴,你不是在等著他附身、顯靈、死而復活嗎?巫雨,她那麼喜歡你,她恨不得讓我滾,你連為她做這點事都不肯?如果你在乎她,你這樣還算是個男人嗎?」

桔年在這時騰出手來,狠狠甩了韓述一巴掌,他終於停止了對巫雨的叫戰,如果說剛才的桔年是痛苦而慌張,那現在她的眼裡是一種在幻滅和絕望邊緣的瘋狂。她過去一直不肯說恨韓述,因為恨太沉重,可是這一秒,她恨死了他,他試圖打碎她最後一個信念,她就知道他會攪得她永無安寧,讓她無處安身。

那一耳光著實不輕,韓述的臉被打得重重偏向了一側,然而桔年卻在這個時候開始哭泣。

在此之前,韓述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會那麼多的悲慟,會有那麼多的眼淚。

她在眼淚流出來之後,漸漸停止了掙扎。

彷彿就連她也在等。

巫雨,你真的在嗎?你真的像我以為的那樣,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陪伴著我。如果你在,求你給我最後的憐憫。

韓述說:「我們不妨一塊見證看看,假如他還在。」

桔年如浪中的一葉孤舟,顛簸著,惶無所依,她唯一的歸航就是個海市蜃樓。

韓述的呼吸開始變得粗得,極致的快樂和極致的痛苦相交匯。

這樣的迷亂桔年曾見過,那是一個顛倒的夜晚,屬於烈士陵園裡年輕的巫雨和陳潔潔,而不是謝桔年。

並不禁煙花爆竹的郊外,震耳欲聾的轟鳴此起彼伏,不時夾雜著幾聲尖銳的呼嘯。外面的天空一事實上璀璨滿天,可是她看不見。室內連風都不肯光顧,空氣是凝滯的,只有慾望的氣息,窗帘也未曾輕輕掀動一個角落,除了韓述和自己的心跳喘息,桔年什麼都聽不見。

什麼都沒有。

「你相信了嗎?他不會出現的,因為他早死了,他沒死的時候想要的也未必是你。」

韓述贏了,他至少讓桔年相信了一件事。

巫雨是死了。

即使他活著,他也不會在她身邊。最後的一面,他是來告別的,他對她構想過無數次塞北老家,夢想中的天堂,但當他決意放棄一切投奔那裡而去,他想帶走的並不是她。桔年在巫雨離開的若干年後曾經獨自踏上那段旅程,她站在巫雨渴望而到達不了的那片平原上,感覺不到任

何熟悉的氣息,只覺得空曠而荒涼。

原來她一直都只有她自己。

桔年流盡這晚的最後一滴眼淚。

韓述在感官上無比愉悅的一刻感受到桔年軟軟耷位在床沿的手。

她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彷彿連這肉體都不是她的。

於是他摩挲著她的頭髮,還有她淚痕乾涸了的臉。

「他死了,你還有我啊。」

然後,他聽到她空洞洞的聲音。

她問:「你又是誰?」

他是誰?韓述像被一盆雪水當頭澆下。他是想過要一輩子對她好的人,可是連他現在看不到這個人,只看到赤裸的,連自己都噁心的自己。

所有的激情和慾望在這一刻湮滅如一陣青煙,韓述垮了下來,慢慢地伏在一身汗濕的桔年身上,動也不動,死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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