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三十一章 煙花里的三人自行車

桔年還在廚房裡做一些善後的活,菜已經擺上了桌,韓述和非明迫不及待地圍桌而坐。雖說這應該是中國人一年一度最看重的一頓飯,桔年也比往常花了心思,可是在韓述看來,她們的「宴席」真可謂是簡單得可以。一煲老雞湯,一個邊爐,另外就是一條清蒸魚。

非明看著這簡單的一桌菜,眼睛卻放著光,她悄悄對韓述說:「我姑姑做的菜里最拿手的也只只有清蒸魚了。」

非明的精神看上去要比在醫院時好許多,舉止神態之間雖仍有病容,但至少不再整日懨懨地卧床不起了。

韓述一整天幾乎都沒有進食,胃裡空空如也,早已餓得發昏,桔年遲遲不入席,那熱騰騰的菜香對他來說是種煎熬的誘惑。當他隱約聽到自己肚子里隱約發出的「空城計」的聲音,不得不暫時忘了自己不請自來的「客人」身份,一如在家裡開飯前偷吃媽媽做的菜般,偷偷的夾了一筷子魚肉放到嘴裡,大言不慚地接著非明的話說:「我看看她最拿手的菜做得怎麼樣。」

非明眨巴著眼睛看著韓述,認真地問:「怎麼樣。」

說實話,桔年的廚藝實在馬馬虎虎,要換在過去,以韓述挑剔的味覺,最多也就值個六十分,就那這條清蒸魚,火候過了一些,味道也稍淡。不過以韓述現在的飢餓程度和人情分的因素考慮,他很大方地連連點頭。

見他如此,非明也忍不住探出筷子,邊吃邊說:「本來我以為今天不用吃姑姑做的菜了,唐叔叔說過邀請我們跟他一塊過年的,可惜他沒來。」

韓述聽著非明以同樣親昵的口味談論著唐業,心裡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腦子裡一轉,卻又狡詐地試圖從孩子嘴裡套著口風。「你姑姑跟你聊過唐業叔叔嗎?」

非明剔著魚刺,過了一會才想起點頭,「聊過很多次啊。」

「聊什麼。」韓述趕緊跟進。

「聊唐叔叔給我送的故事書,還有他給我講的故事。」

「這樣啊。」韓述不由得有些失望,也暗笑自己,孩子懂什麼。

然而非明卻在這個時候把身子朝韓述探過去一些,神秘兮兮地說:「有一次,姑姑還問我,假如有可能,我願不願意跟唐叔叔一塊生活。」她似乎還怕韓述不理解,用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古靈精怪地補充解釋道:「我猜姑姑是問我,假如有可能,她要不要嫁給唐叔叔。」

韓述一愣,也湊過頭去,以同樣的鬼崇追問道:「那你怎麼回答的。」

非明故作老成地說:「我跟姑姑說了,她要是跟唐業叔叔在一起了也好,那等我病好了,長大了,我來跟韓述叔叔結婚。」

韓述緩緩直起身子,看著非明那一付「看吧,我一直站在你這邊」的表情,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機械地又夾了一塊魚肉放進嘴裡,差點沒被魚刺卡住。

「韓述叔叔,你沒事吧。」

韓述笑得一付苦瓜樣:「小姑奶奶,你可真幫襯我。」

正竊竊私語間,桔年的腳步聲漸近,「準備可以吃飯了,非明,你把姑姑那盤魚端哪去了?」

非明頓時張開嘴,啞然了數秒才有些慌張地對韓述說道:「慘了,我剛才顧著說話都忘記了,每年除夕,姑姑要用先雞和魚來拜神,拜過之後才能吃的。」

她和韓述不約而同地看向桌子中央的那條鱸魚,在他倆剛才邊吃邊聊的一問一答之下,小半邊魚腹都進了肚子。

非明飛快地放下自己的筷子,下意識地吐了吐舌頭,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韓述一時間也嚇住了,獃獃地嘀咕道:「這個女人怎麼還那麼迷信?」

不等他們想出對策,桔年已經走到桌邊,她張口結舌地看著那條殘缺的魚,然後是兩個低頭默然無聲的兩個傢伙。

「我只吃了一點點。」非明怕姑姑生氣,趕緊承認並且表明態度,言下之意,就是輕易地把剛才還是盟友的韓述給賣了。

韓述尷尬地撓了撓頭,「我不知道還有這程序……怎麼辦,要不你跟神仙說今年就先不吃魚了?」

非明綳不住,偷偷地笑出聲來。

桔年伸出手,沒好氣地虛指著這一大一小,一言不發拿過筷子將魚翻了一翻,完好無損的那機朝上,然後面不改色地將那條魚端至早已擺設在開井一側的案前,虔誠地祭拜。

等她把雞和魚重新端回桌上,理應心虛的韓述和非明仍笑個不停。

韓述說:「你拜的是哪一路神仙,這不是對別人赤裸裸的欺騙嗎?」

桔年坐到非明身邊,韓述這才發現她的唇角也是上揚的,她終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自我辯護道:「心誠則靈。」

「吃飯吧。」桔年給非明裝了一碗湯,見韓述老老實實坐在那裡,她遲疑了一會,順手也給他裝了一碗,低聲說:「我沒預料到你來,潦草了些,你將就著吃吧。」

韓述趕緊伸手去接,頓覺受寵若驚,美滋滋地喝了兩口,借著這良好得不可思議的勢頭,投桃報李地夾起最好的一塊魚肉,殷勤地往桔年碗里送。

他起初還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再次熱臉貼在冷屁股上,非明的目光也呈一條拋物線,一路跟隨著筷子的軌跡,小心翼翼地查看桔年的反映。

桔年專註地吃飯,連頭都沒有抬,她沉默地吃下碗里的魚,過了一會,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魚蒸得太老了。」

韓述當即也笑了起來,非明跟著笑,誰都不願意去深想,一條蒸得太老的魚有什麼值得高興。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屋子裡老舊的日光燈時不時忽閃一下,炮竹聲還在遠遠近近地炸響,很奇怪的是,本該嘈雜的聲音,在這樣的時刻里,卻讓人感覺莫名的安寧,很多很多的東西在這安寧里被悄無聲息的撫平了,像風撫平岩石的瘡痍,像浪撫平沙灘的腳印。

除夕之所以珍貴,無非是個團圓。韓述安靜地享用他近三十年人生里最「潦草」的一頓年夜飯,夜色終於降臨。他以往從不喜歡黑夜,那所有的呼朋喚友,狂歡嬉戲帶來的快樂歡騰恰如一陣風,短暫的充盈後消失無蹤,徒留一個空蕩蕩的缺口和讓他心慌的回聲,而現在,一顆心莫名地就被這安靜的夜填滿。他第一次想到了「圓滿」。

晚飯過後,韓述主動請纓洗碗,桔年沒有跟他客氣,兩人一塊收拾終歸是快一些。等到一切整理停當,非明還不肯乘乘上床休息,斜斜得靠在正對著院門的一張竹椅上,好在身上還蓋著桔年給她準備的厚厚的毯子。

桔年怕她著涼,走過去摸摸她的額頭,卻發現院子外面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只有舊式的屋檐還有滴滴嗒嗒的水滴打落下來,無聲無息地沒入夜色中的枯葉地里。空氣中有種水氣、腐葉、泥土和爆竹聲硝煙味混合的濕潤的味道。韓述走到一立一坐的姑侄倆身邊,深深地吸了口這萬家團圓的冬夜,冷落庭院細雨初歇特有的氣息。

非明扭頭看著韓述,突發奇想地說:「韓述叔叔,我好想再跟你打一場羽毛球。」

韓述本起說:「好啊,我車上就有現成的球和拍子。」然而話已經到了嘴邊,他才覺出桔年的沉默和非明童稚和一張臉上隱隱的帳然。他差點就忘了,以非明現在的身體狀況,一頓晚飯堅持下來已經足以讓她體力嚴重透支,更遑論激烈的體力運動了。也許就邊非明自己心裡也再清楚不過,所以這樣簡單的一個要求,她只說「我想」,而不能說「我要」。因為她知道自己辦不到。

韓述拚命地回憶,十一歲,或者是十二歲,這個年紀的自己在幹什麼,不光是他,所有童真年華的孩子都應該天經地義地享受飛揚跳脫的蓬勃,而非明,可憐的孩子,也許她只是不想眼睜睜看著自己虛弱而無能為力地度過這個夜晚,僅此而己,卻不可得。

韓述向來也知自己最善在言語上討人歡喜,他想讓非明高興一點,然而絞盡腦汁,平日的巧舌如簧竟然不知丟失去了哪裡,他這才感到在生老病死的命運面前言語的無力。恰好這時,桔年停在廊檐下的一輛自行車跳入他的視線,韓述不由得眼睛一亮,興緻勃勃對非明說:「要不我們來騎自行車。」

非明臉上露出了一點點興奮之色,小雞啄米似地點頭,「好啊好啊,我都還不會騎,姑姑說要等到我上初中以後才放心讓我騎自行車上學。」

韓述笑著走向那輛自行車,「以後我來教你,一點都不難。不過今天你乘乘坐後邊,韓述叔叔載你去轉一圈。」

他說話間已經把車推到院子里,試了試腳踏板,卻發覺車子一路都在發出種奇怪的「哐嘟」聲,他不由得低頭檢查,原來這年代不明,疑似古董的自行車連車鏈子都斷了,後輪癟鱉的滾著鋼圈。韓述目瞪口呆,「謝桔年,你這是什麼破車?」

桔年這才慢騰騰地走過去,繞著車轉了一圈,無奈又無辜的攤開雙手,「我沒說這是輛好車啊,閑置在這已經很久沒有人想過要去騎它了。」

韓述不死心,繼續擺弄了一會,終於相信這輛車十有八九是回天乏力,更何況眼前沒有任何修理工具,即使想讓它勉強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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